在权力的棋盘上,被遗忘在角落的棋子往往能决定最终的胜负。当所有人都盯着京城时,真正的杀招,可能正从最不起眼的皇陵发出。所以,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横冲直撞的车马,而是那些你早已忘记、却始终蛰伏在角落的棋子——就比如一颗被遗弃在皇陵八年的“废子”,比如一条早已潜入帝国心脏的“孤狼”。
——
晨光熹微,驱散了塞外寒夜的凛冽,却未能驱散元泓眉宇间的凝重。他静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指尖在“镇北关”三字上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人心头。
东门七侍立一侧,面具下透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殿下,北穹人……当真会大举南下吗?”
“蛇已探路,鹰已盘旋,狼群岂会按捺太久?”元泓未回头,声音冷峻,“上次库房那枚腰牌,是提醒,更是试探。有人在掂量皇陵的反应,乃至整个帝国的筋骨。”
他侧目,目光如炬,落在东门七身上:“你昨夜,又未曾安枕?”
东门七抬手下意识想触碰面具,中途却生生止住,垂首道:“属下无事。只是……风声鹤唳,难免惊醒。”
“是风声,”元泓的目光重新投向舆图,意味深长,“还是心底的雷声?”
他沉默片刻,指尖从镇北关缓缓南移,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坳——“野狼峪”。“前日军报,一队巡边人马于此遇袭,数十精锐,尸骨无存。”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被地图上的墨迹吸走,“现场清理得极干净,作狼群噬咬之状。可北境的‘狼’,会只满足于一道野味么?”
指尖最终重重落在纸上的京城位置,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京城里的风,吹的是脂粉香和权力的腐味。我那几位兄长,眼中只有近在咫尺的龙椅,耳中只闻朝堂的颂歌与攻讦。他们以为防住彼此的暗箭,便能高枕无忧。”元泓收回手,彷如已将京城的喧嚣与北境的肃杀连成一线,“殊不知,真正的威胁,从来不在这宫墙之内。这关外的‘风’,很快就要穿透千里沃野,吹醒这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了。”
是啊!此刻,北境的风正裹挟着冰碴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呼啸在镇北关外。
阿古拉,北穹左贤王麾下最狡黠的“鬼鹞子”之一,已像块生了苔藓的顽石,在山脊阴影里嵌了数日。反毛皮袄与脸上糊满的泥炭、赭石,让他与这片焦枯的土地融为一体。
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幽绿光芒,死死钉在下方那座雄关之上。
他举起珍贵的青铜望筒,关墙细节在眼前放大。巡夜兵丁的确多了几队,火把在风中明灭,将人影拉得鬼魅般摇曳。
但他看得分明:那些士卒脸上掩不住的疲惫,换岗时略显凌乱的步伐,以及几个年轻兵卒下意识望向天际、盼着黎明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关内粮仓区域一片死寂,反倒是医馆附近,深夜仍有火把晃动,隐约可见担架出入,压抑的呻吟与低语顺风飘来——那是上次试探性袭击留下的隐痛,尚未结痂。
风里送来的零星话语,也变了调性:
“……穹狗果然来探路了……”
“……打起精神,怕还有后手……”
“……野狼峪那队兄弟……惨哪……”
焦虑与恐惧,藏不住。
所有迹象都在佐证左贤王的判断:这座雄关,外强中干。南人受了惊,却因内部的虚弱与混乱,应对仅止于此。
时机,正在成熟。
他不再犹豫,自贴身皮囊中取出薄如蝉翼的羊皮卷,以特制炭笔飞速勾勒数枚唯有北穹斥候能解的符记:
“虚实已探。鹰可出觅食。”
每一笔,都是他数日蛰伏,用眼睛与性命换来的情报。
他撮唇,发出一声几与风声无异的夜枭低鸣。一道黑影应声从石后滑出——是他驯养多年的伙伴,爪戴特制皮套,眼神锐利如刀,羽色沉如墨夜。
羊皮卷被仔细塞入鹰爪皮套。阿古拉轻轻一拍鹰首。
驯鹰会意,双翅一振,如黑色利箭般悄无声息地射入浓稠夜幕,直指北方王庭。
消息既出,狼群扑咬的号令,便已离弦。
送走驯鹰,阿古拉身形未动。一名年轻斥候自后方地穴悄然匍匐近前,语带兴奋:“阿古拉大哥,消息送出去了?王庭的铁骑,是否不日便可踏平此关?”
“鹰已寻到头狼。但狼群何时扑咬,不在你我。”阿古拉声音压得极低,侧首时,眼中锐光如冰,“记住,我等在此,不仅为窥关,更要确保‘孤狼’能安然归巢。”
年轻斥候微怔,旋即凛然:“你是说,世子殿下的任务……”
“南人内斗,正是‘孤狼’深入骨髓的良机。”阿古拉语气凝重,打断了他,“他在大渊京城所谋,关乎我北穹百年气运,远比一城一关的得失重要。王庭铁骑终将南下,但唯有待他功成归来,头狼方能心无挂碍,挥师直取京城。”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黑暗中蛰伏的巨关,如同凝视猎物:“我们看到的厮杀,只是明处的烟火。而他点燃的,将是焚尽大渊根基的暗火。在他归来之前,我们,便是他在阴影中的獠牙与耳目。”
年轻斥候眼中原始的渴望渐渐沉淀为肃穆,他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身形重新隐没于黑暗。
同一片凄冷的夜空下,南北两地的杀机,因一条潜伏于帝国心脏的“孤狼”,被彻底串联。风暴的引线,已在明暗交织处,悄然点燃。
永和四十三年,开春,寒意未褪。一骑快马踏过官道残冰,溅起泥泞,最终停在那座已沉寂八载的皇陵行院门前。
如今的院子,与元泓初来时已大不相同。
八载春秋,足以磨去许多痕迹。当年那位被放逐的年轻皇子携侍卫仆从而至,曾为这片荒芜之地添过几分虚浮的人气。然守陵本是清苦冷寂的差事,更是远离权力中心的烙印。头几年,侍卫头领张诚等人尚算尽忠,然朝廷的遗忘、边关的动荡、自身前程的渺茫,如无形刻刀,日日消磨,终将人的心思磨得变了样。
转折在永和三十九年。西南蛮族作乱,兵部行文各地,征调有战阵经验的军官士卒。一纸调令送至皇陵,指名张诚及其麾下旧部。于国于公,元泓皆无阻拦之理。
张诚等人对元泓尚有几分旧情,但困守多年,早存去意,得此良机,更是心驰神往。元泓亲设薄酒,赠以盘缠,饯行场面,倒也主仆情深。
自此,皇陵守卫渐次更迭,换作了兵部陆续派来、背景各异的新面孔。京城那闲王府,全凭老成持重的福伯苦苦支撑,八年里,成了元泓在京中唯一不起眼,却又顶要紧的消息来源。
自始至终未曾离去的,仅东门七一人。
八年光阴,将她从那个刚逃出“影窟”、终日被混乱梦境与记忆碎片撕扯的浑噩之人,淬炼成元泓身后一道真正的影子。那些关于清冷男声、树灵低语、少年嘶吼与无边血色的噩梦并未消散,却在元泓那句“过去已成定局,你现在是东门七,足矣”之下,被她以铁石意志死死封存。气息日益内敛,人亦愈发沉默,唯有脸上那副玄铁面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偶尔传来一丝诡异的温热。
行院门外,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透门板:
“陛下有旨,宣闲王元泓,即刻返京!”
门内,元泓伏地接旨,身躯明显一震。抬头时,面上已尽是激动与惶恐,连指尖都在微颤:“儿……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双手颤抖,几乎捧不住那卷黄绸,将一位突获赦免、惊喜交加又手足无措的失意皇子,演得惟妙惟肖。传旨太监眼中掠过一丝轻蔑,敷衍几句“陛下惦念殿下孝心”的套话,便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大门缓缓合拢的刹那,一名埋于皇陵的暗线悄步上前,低声印证了京城密报:陛下咳疾加剧,昨夜见红,宫中御医往来,灯火彻夜未熄。此番急召,恐是……欲做安排了。
元泓面色如古井无波,只淡淡道:“放信鸽回京,告知福伯,明日返京。”暗线领命隐去。
是夜,星河低垂,月隐层云。皇陵默然匍匐,石人石马如幽冥卫队静立。元泓独自立于神道尽头的祭天台上,任凭夜风鼓荡袍袖,身形岿然。目光越过脚下沉寂陵群,似已穿透虚空,落向京城那盘更为凶险的棋局。
东门七在他身后三步的阴影里,气息完美融于夜色。
“这天下,便是一张无边棋枰。”元泓的声音散入夜风,冷澈平静,“世人皆自诩执子之手,殊不知,多是他人俎上鱼肉,枰间待弃之子。”他微顿,“这皇陵,比八年前,更冷了。”
东门七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低应:“是。”
元泓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很好。是时候回去,与他们对弈终局了。”
默然片刻,他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身后阴影:
“而你,是孤掌中,最出人意表的那颗杀子。”
东门七垂首。就在元泓话音落定的刹那,脸上那副玄铁面具毫无征兆地灼烫起来,那热度并非以往的微温,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一股蛮横的力量在面具下冲撞,似要挣脱某种束缚。
杀子?或许。
这突如其来的灼痛,让她几乎要闷哼出声。她强行压下,将所有翻涌的情绪与这诡异的灼热一并锁回面具之下。
然执子之人当知,利器亦可反噬其主。
面具的灼热感缓缓褪去,唯余一缕若有若无的悸动,深植于骨髓,如同一声沉默的誓言。
西天低垂,长庚星孤悬于厚重云缘,清辉蓦地一亮,如穿透无尽虚空与人世阻隔,化一缕极细银丝,精准擦过祭天台,在玄铁面具锋冷的表面上,激起一瞬冷冽微光,旋即黯去,复归天际永恒的孤寂。
夜色沉凝,星河肃穆。连绵陵冢于古老寂静中默然矗立,似在见证一个新时代漫长道路的启程。
风愈急,卷尘沙枯叶,浓云彻底吞没星月。远处闷雷滚动,如催征战鼓,也如神明不甘的叹息。
山雨,欲来。
而执子之人与局中之子,皆已就位。
星穹之上的注视,与凡尘之中的棋局,终再度缓缓重合。
(第一卷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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