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某倒与姑娘并不相同,眼下的事,过于烦忧,我只想以后的事。”
司岱舟从“过于烦忧”几个字中,琢磨出些厌恶之意。但他不好细问,便顺着说了下去。
“不知,公子所说,以后的事,又是什么事?”
裴承槿抬了眼,一双凤眸轻轻弯了弧度。
“往后之事,自然是要活得快意潇洒。当一人,一骑,行万里江山,赏人间百态。”
假面不受控地抖了两下,司岱舟紧紧盯着裴承槿,声音有些艰难地换了调子。
“皇都繁华,九重城阙庄严威仪,豪门望族甲第连天。天下商旅皆来往于此,市列珠玑,车水马龙。公子不喜?”
裴承槿听闻,却不置可否。
“姑娘所言,多为权贵之享。”
“朱门贵族,已成庇荫。偌大皇都早成了一滩浑浊死水,丢一块石头下去,也未必能激出小小浪花。”
“天下之大,并非只有繁花似锦。山川河流,小桥人家,自有别趣。”
“我之所求,不过是见上一见,看上一看。”
裴承槿字字肺腑,尽为厌恶权势斗争之言。
但司岱舟想不通,裴承槿又是为了什么,留在了他鄙弃的深宫之中。又是因为什么,才为自己戴上了精心准备的面具。
况且,司岱舟所求,又何尝不是这些。
当年,他携战功而归,先皇召见时,却只说了几个字。
“你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如何能将他所受苦难尽数道明?
紧接着,皇都巨变,太子薨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皇帝,自己的母妃当年因何而死。自己,为什么被送去了遥远的边州。
为什么,他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后宫之中活成了一条任人欺凌的狗。
又是为什么,他要在弥留之际,将帝位传于自己。
可是所有疑惑,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龙驭上宾。
朝野皆惊,彼时懦弱皇子,竟黄雀在后,坐上了龙椅。
皇位,并非司岱舟所求。他不过是想寻个真相,再将自己的母妃从皇都外的荒山之上,迁入皇家陵寝。
太后势大,司岱舟坐在这皇位上,倒像是于刀尖而舞。
他也曾向宋沛打探过当年之事,只不过宋沛嘴严,竟不吐一字。
反而对先皇之死,闪烁其词。
司岱舟察觉,先皇与先太子的死,恐怕另有隐情。
“姑娘在想些什么?是并不认同裴某的话?”
裴承槿并不指望宋黛能理解,于是笑笑,道:“皇都确实繁华,姑娘若是喜欢,理应多住一阵。”
“不……”司岱舟抿唇,轻声回应:“是宋黛狭隘了。”
“何来狭隘一说。众人皆不同,所思不同,所求不同。”
“众人皆不同?”司岱舟追问。
“自然。”
那他可以,倾心于裴承槿吗?
非皇帝司岱舟,就只是司岱舟。
司岱舟想,亲口问一问裴承槿。
裴承槿收下了宋黛赠予的玉簪,他察觉对方应有心事,认为对方是为阿爹之事烦忧,便不多做打扰,起身告了辞。
方才他说的话,字字属实。
裴承槿何尝不想脱离这虚伪的朝堂,以女子的身份,游览人间,纵情山野。
灭门之仇,怎敢放下。
未等入夜,宫中送来了口谕,说是皇帝要东厂厂公裴承槿,进宫面圣。
裴承槿清闲了多日,终于没了清闲。
他换上官服,踏着渐起的月色,入了宫门。
帝王寝宫,只燃了几盏宫灯。
光影重重,金色轮廓在地面跃动。逢月色进窗,亮色交织。
两种光亮色泽不同,一种金黄温暖,一种清冷冰凉。交汇之处,却生出了一层颓靡。
殿内寂静,静得司岱舟徒生忐忑。
寝衣微敞,衣下胸膛起伏,司岱舟坐在龙榻边缘,上身前倾。
他将手臂搁在膝上,青色血管自袖口而出,盘绕在他的手背。手指猛然缩动一下,宫殿之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
宋沛守在殿外,见裴承槿远远走来,附身行礼道:“陛下在殿中,裴厂督请进吧。”
十分诡异。
裴承槿试图从宋沛面上看出些什么,对方却是似成了精的千年老龟,将那面皮一耷拉,让他什么都分辨不出。
以往时候,裴承槿想要进皇帝的寝宫,宋沛可是千防万防,断没有今日的样子。
看来是皇帝打了招呼。
裴承槿收了心思,提起一抹笑容。
“有劳宋公公了。”
裴承槿提起衣袍,迈进了殿门。
入眼处昏黄一片,他的影子也浅淡不少。
黑影向前探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最后停留在了前殿中央。
万分诡异。
皇帝若是召见,一般也是在前殿,可裴承槿并未在前殿见到司岱舟。
奈何烛光实在算不得亮堂,裴承槿眯起眼睛,将东西暖阁细细看了一番。
确实没有皇帝的踪迹。
殿外蓦然响起簌簌风声,等传到大殿之内,却变成了拐了弯的细长调子。
裴承槿心生戒备。
冷风入殿,帷幔惊飞。裴承槿突然听见司岱舟的声音自后殿的方向传来。
模模糊糊,只能听清三分。
“裴厂督,何故止步不前?”
裴承槿扬高声音,恭敬道:“奴才恐冲撞了陛下,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到朕的面前来。”
朝堂官员,向来不能进入皇帝的寝宫后殿。裴承槿长眉微蹙,却碍于司岱舟的命令,不得不动了步子。
迈过穿堂,裴承槿抚上了楠木的花卉雕刻,隔扇门缓缓而开。
二人之间,仅隔一扇落地屏风。
目光飞快扫了一圈后殿,裴承槿在微弱的光线中,嗅出了非同寻常的气氛,眉尾开始没来由地惊跳。
司岱舟见着裴承槿的身影隐在屏风之后,沉声道:“既然都进了这扇门,又站在屏风后做什么?”
裴承槿哪里知道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自己哪一步惹了他的疑心。
想不到,就不用想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裴承槿两步迈出了屏风之后,抬眼一瞧,一下杵在了原地。
司岱舟开了衣襟,正坐在塌边,遥遥看着自己。
这又是发了什么疯病,要到袒胸露怀的地步。
裴承槿极快地垂下了眼,开口的声音无波无澜:“天寒,陛下还需保重龙体。”
这不是司岱舟想听的话。
他想听别的话,从裴承槿的口中。
“你来。”
司岱舟看着裴承槿堪堪挪了一步。
耐心和忐忑一起灰飞烟灭,司岱舟不知从哪里生了勇气,他一把迈步到裴承槿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朕说,想要你成为同朕并肩之人,你可愿意?”
裴承槿看着抓在对方那只手,突然的肢体接触让他有些难以忍受,却无法甩开。
什么并肩之人?
裴承槿细细想了一下,无果,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回应道:“陛下言重了,奴才本就为陛下差遣。”
“不……”司岱舟快速否认,“我不想你供我差遣!我要你!”
裴承槿的眼皮狠狠一跳,他抬眼对上皇帝的视线。
烛火微弱,裴承槿还是在对方的眸子中看见了跳动的光点。
“奴才……不知陛下何意……”
裴承槿想要后退半步,却被司岱舟再次抓紧了手臂。
“有何不知,还要我再说得明白些吗?我想要你!”
眼皮跳得更厉害了,裴承槿一口气憋在鼻腔之中,呼不出,吸不进。
他觉得皇帝疯了。
“陛下,奴才一阶阉人,不值……”
未等裴承槿说完,司岱舟便打断了他。
“阉人如何!我岂会不知!”
司岱舟的话先是高昂,尾音却带颤。
“我……岂会不知……”
说着,司岱舟似乎将力气放在了裴承槿身上,他的大力将裴承槿拽了个趔趄。
好在裴承槿迅速稳住了身形,连带着接住了司岱舟的半个身子。
司岱舟的两只手都抓在裴承槿的小臂上,裴承槿开不了口。
一时之间,后殿只剩沉默流动。
裴承槿忍不住开始回想,这等糟心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初见苗头的。
但是他想不出,因为皇帝一向是阴晴不定,又喜欢阴阳怪气。
他又想了一阵,试探性开口道:“陛下,兴许是陛下混淆了……”
这话一下踩中了司岱舟的尾巴,他否认得迅速:“混淆?混淆什么?混淆这个吗?”
裴承槿瞪大了一双凤眸,只见司岱舟狠狠一拉,将自己拽到了龙榻之上。
二人齐齐一倒,在软塌的作用下又回震了一下。
疯了……
裴承槿看见了司岱舟眼中的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表情的自己。
慌乱、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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