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沛弯身站在殿外,手中端着东西,脑袋则向前探出,样子滑稽。
可耳畔再听不见殿内声音,他抖了两下面上垂下的皱纹,又凑近了些。
还是听不见声音。
昨夜那种没来由的荒谬感觉重振旗鼓,宋沛弯着的老腰矮了几分。
“陛下!”
察觉到殿外有人靠近,裴承槿顾不得皇帝是否还有话要说,立刻出声,同时抽走了被司岱舟禁锢在掌心的手指。
“陛下若有事要忙,奴才就不在御前候着了。”
司岱舟手中一空,心中也空。他见裴承槿拔腿就走,迅速拽住对方的绯袍衣袖,不满道:“朕还没让你走。”
“藏烨,何事?”
藏烨从殿侧一角显出身影。
“陛下,您前些日子从皇都派出的暗卫,已有了消息。”
裴承槿察觉藏烨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说不上敌意,却也并不友好。
权衡过后,裴承槿遮掩般甩了甩袖子,向后退了几步。
手中衣摆抽离,只留下了绸缎的细腻质感。司岱舟轻轻扫了一眼裴承槿,见对方又装成了一座雕像。
“是太后那封信的去处,有了着落吗?”
司岱舟全然换了神色,此刻再次成了那个高坐宝座的帝王。
藏烨双手交握,行了一礼。见皇帝没有支走裴承槿的意图,心中猜测更是确定无疑。
“陛下神机妙算。太后派出去的人行色匆匆,马不停蹄。自皇都而出,一路南下,去了南州。探子来报,说是那人最后进了南州都督府的后院。”
“南州都督贺敏叡?”
司岱舟再次确认道:“真是贺敏叡吗?”
“回陛下,探子消息,绝无差错。”
“万万没想到,太后居然同南州都督还有往来,果真低估了太后。”
话停了半晌,裴承槿听司岱舟恍然大悟般,扬高了声音。
“太后稳坐后宫,却从来没少听一句朝堂之言。想必,靠的也不止是这些耍嘴皮的言官,还有手握重兵的都督啊。”
司岱舟恼火非常。兵权绝非小事,倘若南州都督可供太后驱策,那两相抗衡之势将微妙转变。
殿内死寂一片,宋沛轻手轻脚的声音也无端吵闹。
他弓着身子一瞧,正见裴承槿杵在了一边,而座上的司岱舟面色不善。
寒风自殿中穿行,生了褶皱的绯袍衣摆被吹得摆动。
“陛下可知,南州都督贺敏叡之父,曾被贪官污吏构陷有谋反之意?”
裴承槿一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补了一句:“应是先皇在位时之事。”
司岱舟如何得知,他那个时候不知是在边州,还是在边州之外的穷乡僻壤间躲避追杀。
“朕不知。”司岱舟话音平静,“裴厂督直说吧。”
“贺敏叡之父,贺翰,原为南州知州,其叔父为南州都尉。南州贺家世代忠良,有口皆碑。”
“是时,南州巡抚宫佐,虽为临时官员,却有巡行天下,安民行兵之权。乃至,渐掌民政、军事、司法三权。”
说到此处,裴承槿迅速看了一眼宋沛。
宋沛伴先皇已久,此事固然知情。
只见宋沛死死憋紧下垂的腮帮,半弯着身子。
“宫佐贪污受贿,徇私舞弊,并令手下官员尽数听其调遣。而宫佐孪生妹妹宫从荺,正为先皇得宠妃嫔,宫家可谓正得势。”
“贺家拒绝同流合污,还有告发之意。于是便被宫佐暗中构陷,称南州都尉豢养私兵,有谋反意图,当诛九族。”
“谷宏儒谷阁老当时尚且在世,召集一众学生为贺家申雪辩诬。并向先皇进言,力陈南州巡抚权力过大,应加以约束。迫于形势,先皇派遣都察院接手此事,并以东厂、锦衣卫督办。三方合办此案,最终将宫佐的欺上瞒下之罪尽数呈报陛下,还了贺家清白。”
宋沛自听见贺敏叡这个名字起,便也猜到了大概。只不过,他怎能想到太后早已与此人搭上了联系!
司岱舟发觉宋沛流露出的细微异样,他并不戳穿,反而问了句反话:“裴厂督的意思是,这南州贺家,世代忠良,效忠我天晟吗?”
“陛下自有论断,奴才不敢妄言。”裴承槿恰到好处地收了话,果然听见司岱舟向宋沛发问。
“宋公公,此事你可知情?”
宋沛浑身一震,登时跪在了地上。
“陛下!这南州贺家一事老奴确实知情,当时谷老率数十官员为其请命,满朝无人不知啊!”
“朕要问的,是这个吗!太后同南州都督贺敏叡往来已久,只能是因为谷宏儒受了贺家的恩情。你伴先皇多年,竟丝毫不知?”
司岱舟最恨两面三刀之人,倘若宋沛在太后为皇后时已成其爪牙,故意隐瞒二人往来,则是罪无可恕。
“陛下明鉴!老奴对先皇忠心耿耿!太后同贺家之事,确不知情!这贺家蒙受谷老大恩,曾全家来到皇都拜谢。当时,太后尚未出嫁为皇后!仔细想来,只能是这个时候的事情!皇后一旦进宫,除皇家宴席,再无与外男接触的机会!”
“看来,宋公公确实已料到了。”司岱舟语气一转,先前骇人的压迫之意顿时消散。
宋沛伴君多年,此刻长舒一口气,知晓自己通过了皇帝的试探。
“宋公公受惊了。”裴承槿适时打了圆场:“如今太后势大,陛下此为无奈之举。”
宋沛气得吹胡子瞪眼。
裴承槿先前不也是太后手下鹰犬,此刻怎的还来质疑他这个伴了两代君主的人!
他瞪大眼睛,眼皮随即传来沉重之感。裴承槿却像没事人,扬起了个一如既往的笑容。
“陛下,太后倘若真的得了南州都督的助力,我等……”
藏烨虽只说了半截话,司岱舟仍可会意。
“贺家掌管南州多年,诸事并无过错。朕若以无名之罪问责于都督,夺了他的兵权,岂不是寒了百官之心。”
“可是!”
“先行监视,若都督府再有动静,即刻来报。太后那边的动静,也要看好了。”司岱舟摆手,赶人之意明显。
藏烨垂首领了皇命,而后又道:“陛下,尚有一事!公羊先生请您明日去刑部一见!”
“朕知晓了。”
公羊先生?
裴承槿稍稍蹙眉,记忆中并无此人。
轻烟弥漫,缭绕的白雾旋转而上,缓缓荡漾。
漾至烛火,摆动的身姿顷刻消散,随即传来清脆的噗呲声。
藏烨领命出了大殿,此刻仅余三人,殿中分外寂静。
司岱舟心中却不静。
眼下,司岱舟对太后及其党羽并无办法,这南州都督,更是棘手。
南州虽距皇都千里,为防倭寇进犯,屯兵却不在少数。
贺敏叡若真从了太后一党,兵至城下,必然免不了恶战一场。
司岱舟抬起眼皮,眼眶之上,连成线条的褶子更是厚了不少。
何况,他还是不知道裴承槿的态度。
也不算不知,是他拒绝了裴承槿的装傻充愣,想他直面自己的心意。
可裴承槿,似乎对自己毫无二心。
司岱舟忐忑难安,他将目光隐晦地落在裴承槿身上,却见对方抄手而立,面色沉静。
倒是他妄想了。
接连几天,公羊绥吃住皆是在刑部检尸所。
说是吃,不过扒拉几口饭。说是住,不过垫个毛毯,席地而睡。
检尸所中常年堆置寒冰,加上此时本就是数九寒冬,险些冻坏了公羊绥的老腿。
不过藏烨是个细心的,还为他买了不少好酒暖身。
不大的检尸所中放了四具尸身。一具是在皇都中当街掏心的蛊人,两具是在冬狩中被斩首的,剩下一具则是虞衡清吏司仲为。
三具头身分离,一具全身青黑,这检尸所中异香浓郁,又无法散去,将公羊绥熏得是头昏眼花。
此刻,公羊绥正靠在墙边,闷头喝起酒来。
本就浑浊的眼睛生出了细密的红丝,公羊绥也算是体会了一把老当益壮。只不过体会的时间有限,注意一旦从尸身上抽离,浑身便生了难以消退的疲倦。
“可叹……可叹呐!”
公羊绥灌下一口酒,自顾自叹息起来。
“想我公羊绥一世行医,虽行诡谲医术,却还算高明!嗝!”
酒气从喉咙深处冲出,公羊绥不自觉抖了下肩膀,这嗝却来势汹汹。
“嗝!我公羊绥竟!嗝!竟糊涂至此!嗝!”
公羊绥打嗝打得恼怒,索性给了自己胸口一下。
不消片刻,不打了。
“气煞我也!歹毒恶人!”
只听他大骂一声,却不知他是在骂谁。
“真是气煞我也!”
酒瓶从公羊绥的手中滑落,清酒汩汩而流。洒落的玉液成了一面明镜,照映出如豆火苗。
他困乏至极,歪斜着脑袋,昏睡在了墙边。
弯月恰如弯刀,倒挂于瘦弱枯枝之上。
裴承槿立在窗前,身侧烈风袭袭,将他的一张面孔打得生痛。
不远处的案几上,是那一封绣着凤穿牡丹的皇后密信。
裴承槿不知是否应将尔朱氏死亡的缘由告知司岱舟,亦然不知要如何相告。
今日文华殿中,太后与南州都督之事已将皇帝惹得不快。此时相告,岂不是火上浇油。
届时,若助长了司岱舟的怒气,火气上涌,恐对形势毫无帮助。
若是不想这个,想想司岱舟莫名坦白的心意,则更为心烦。
裴承槿本做了蒙混过关装傻充愣的打算,怎料司岱舟步步紧逼,非要说法。
他能给什么说法?
思至此,裴承槿长叹一口气,热气则是瞬间消失个干净。
“可是我忘了,这深宫之中,又有几人能称心如意。”
“多数人,早已忘记了原本的样子,直到被这污浊之地同化成一个怪物。”
又来了。
这几句话又来了。
司岱舟当晚所说的这几句话,已在裴承槿的脑袋中响了多日。
他不知司岱舟为何发此言论,但不能否认,这些话确实正中心窝。
身在深宫,无事称心,全凭利益。
他行了多年的阿谀之态,只因有所图,有所求。
不借助宫中势力,如何谋得真相,有何权力为丞相府昭雪?
裴承槿伸出手,再摊开。
凛冽月光洒于掌心,照着他修长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疤痕迹。
这些年,死于他手下的人,若非贪官污吏,即为小人佞臣。
可就算杀死的是罪有应得的人,裴承槿也不想做审判的刽子手。
他担心这浓厚的鲜血,会将他最终变为一个麻木不仁的怪物。
更深露重,心思却更是难平。
裴承槿希望皇帝的心意是一时兴起,来得快,去得快。
等到来日,他自宫廷脱身,将少挂怀,多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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