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北风呼号,帐外窸窣的声响显得格外的清晰,贺卿不由得心生警惕开口问了句:“谁?”
帐门被拉开,冷风灌了进来,门口的那人从黑暗里走到光明处,轮廓渐渐清晰,贺卿起身:“夜半更深,元帅怎地还不歇息?”
“那军师呢?”许老将军笑着反问了句,说着他将怀中的裘衣披在了贺卿的身上,“北地严寒,军师要保重身子。
这是犬子的裘衣,还望军师不要嫌弃。”
那裘衣似乎带着温度一般,灼得贺卿心口发烫,哑声失笑道:“怎么会?这是卑职的荣幸。”
许老将军环顾帐中的情形,叹息道:“这沙盘,军师推演了数十次吧?”
贺卿颔首,他引许老将军坐下,那火炉上烹着姜茶,是这帐中除了烛火外唯一的热源,他倒了两盏茶将其中的一碗搁在许老将军面前:“元帅何以知晓?”
“光我看见的就有数次了,都道军师有鬼神莫测之计、夺天地造化之能。
老夫却清楚那成竹在胸是军师背地里多少个日夜的呕心沥血。”当初的立名之战贺卿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战争在对方的眼中不过是一场有胜负输赢的豪赌,又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许老将军饮了口茶,身子在这一瞬间仿佛暖和了些:“军师清楚当初是谁放北羌人入关的吗?”
呕心沥血吗?贺卿只觉得惭愧:“谁人?”
“雁门关的守城副将——黎源将军,他如今是北羌人的王爷了。”许老将军苦笑道,“权势富贵便那般诱人吗?
可以令人趋之若鹜,可以令人丧心病狂。”
贺卿目光渐深,指节在桌面上轻扣若有所思:“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众生皆苦,多少人活下去都是困难,这名利富贵的滋味尝过了又岂是那样容易放下的。
那些王公贵族,从来不记得自己的责任,却总能为了自身的利益牺牲他人的性命,一心钻营,心中又何尝有家国。
只是元帅有没有想过,或许人家根本就不是大宁人呢?”
“是有这个可能,可是若如此……”大宁也会在他国安插奸细,自然不排除这个可能,许老将军却有自己的考量,黎源籍贯常山,是忠烈之后,他生父早亡,母亲也在他十岁的时候病逝了,早早地进入军中历练,自己也见过他几面,若不是知根知底又怎么敢让他去守如此重要的关隘?
“人的容貌和行为习惯是会变化的。”贺卿言语冷静,“他自幼便替了原本的黎源不无可能。
奸细有两种,养大了再送过去的,还有就是自幼便扎根在敌国领土的。
两者各有利弊,前者未必能在他国窃取到多重要的东西,但对本国对他们的主子基本上是有绝对的忠诚的;而后者年幼,随着时间的变化受环境的影响会对国家的认同产生影响,容易背叛本国,却也容易在他国扎根,因此这类人往往在本国的身份都不算低。
事成之后回去说是扶摇直上九万里也不为过,有足够的利益才能令他们在敌国蛰伏数十年落地生根了还有要回去的**。
说来说去,说是利益的驱使也不为过。
黎源若是叛国,他不会是王爷,如此便只能是回去了。”
许老将军一瞬间的拨云见日,又不由得苦笑:“事已至此,分析得再清楚也是无可奈何了。
先将北羌人驱逐出关外才是正事。
近月来,军师以逸待劳,接下来一仗打算怎么打?”
贺卿微愣,而后答道:“并非以逸待劳。”
“此地多平原,敌军骑兵势盛,而如今两军交战,我们只能舍近求远去西域买卖战马。
我军不仅骑术不如北羌,更缺少战马,即便有不少的阵法能以步兵胜骑兵,但那是需要代价的。
将军冲阵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从来都不是玩笑话。”贺卿解释道,“在下只是在等一场大雪,等千里凝冰,再出奇制胜。”
许老将军久未言语,漫长的静默过后喊了声:“军师。”
贺卿笑意吟吟地看着对方说道:“怎么了?元帅可还有什么疑议?”
贺卿的形容日渐瘦削,又何止是殚精竭虑,如今我军势盛,就这样一鼓作气将敌军打出雁门关也未尝不可,可他却愈发谨慎了起来。
山川湖海、风霜雨雪都在他的利用范围之内,他借天时、借地利,那满腹绸缪为的是什么?
那数十次的沙盘推演,那无数次悄无声息的出行,那灯火彻夜不熄的营帐。
敌军固守城池不出,却没有一次是强行攻城夺下城池的,自古以来攻城皆是下下计,敌军借助地势用滚木礌石流矢便能损耗我方无数将士,而我们则需要能力出众的精兵搭云梯前赴后继地攀上那城墙,十个里能攀上一个都算是幸运,而墙底下垒着的是无数的尸首……
或诱敌迎战、或截断粮草围城、或从内部离间……
那计谋仿佛无穷无尽,可又哪里是真的无穷无尽的?
如今休整月余只为等一次所谓的“千里凝冰”。
战争从来都不是纸上谈兵,戎马半生的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只是我寄人间雪满头而已。
相比死亡,更怕他人死亡,徒留一人在人世,年岁愈长竟愈怅惘。
我怕战事,却也从来都不怕战事……
这想法听来或许矛盾,但想来如今的贺卿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许老将军将盏中的姜茶一饮而尽,起身一拜道:“军师,保重。”
贺卿起身回礼:“元帅也是。”
许老将军转身离开了营帐,天地又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贺卿跌坐回了位置上,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那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人非草木,贺卿又岂能真的熟视无睹,这场战事可以持续得久一些,只要少死一些人……
他在军中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有些的还不及弱冠,那身量瘦小还未曾长开,目光还是那样的清澈,清澈里却盛着害怕。
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本该是最肆意热烈的年纪却已经拿着武器上了战场。
有些人是自愿的,他们说:战线背后便是他们的家,家中有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妹,若是守不住,这个家也没了。
问他们父亲呢?
他们答:父亲也在军中。
还有些是朝廷征兵征来的,只说家家户户都至少要出一个男丁、独子不征,他们便来了。
甚至不知为何而来,为何而死。
他们死在了战场上,除却他们的父母亲朋,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可他们是为这个国家死的。
史书会记得许云桡,但不会记得这些将士们,寥寥数语:某某年于某地,多大规模的战争,死了多少人。
这些家中贫瘠一年到头连肉也吃不上一顿的百姓为什么要为这个朝廷豁出性命去?
一寸山河一寸血,贺卿觉得北羌人可恨,人性的贪婪可恨,像白青岚那样的王子皇孙可恨。
可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世间可爱的事物颇多,他愿意为了那些美好,去竭力守住这片光明。
见过那样多,他又怎能肆意得起来?他是军师,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他不能上战场,但他得为自己作出的决断负责,他任何一个看似渺小的判断可能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他不能输,他只能谨而慎之,在战事开始前,就绸缪好一切,判断所有的可能性,一遍遍地去推算结果。
在战争面前,贺卿深觉无力和自身的渺小,倒不如再去做那争权夺利的厂公来得轻松。
至少彼时的他只需要顾及自身和在意之人,他是生杀予夺的“九千岁”,庇佑自己想庇佑的人是再轻松不过的事,凭借他的心计在朝堂玩弄权术可以说是游刃有余,更何况贺卿不甚在意自己的性命,即便是败了也只是一死而已。
而如今,他承担着山河社稷,承担着无数人的性命,他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贺卿苦闷的想到:我哪里想救世了,还不如做恶人。
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给殿下写家书成了贺卿唯一的慰藉。
有一日的黄昏,为贺卿送饭食至营帐的是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黝黑是那样的瘦削,在数九寒冬里的衣衫单薄,不知是谁家的儿子送到了军营中,贺卿却清楚这样的少年在这里不计其数。
贺卿难得闲暇,瞧见了少年那一双清澈有神的眼睛眷恋又有些贪婪地瞧着碗中的肉食,那喉结微动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不免觉得可爱又令人心疼。
贺卿莞尔,忍不住揉了一把他的脑袋:“你若是想吃便拿去吃了,我在京中并不缺肉食,更何况现在我还不饿。”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拒绝道:“谢谢军师,不过我若是吃了军师的饭食让军师挨饿,被人发现了是要受罚的。”
少年人心直口快,自然不懂那些繁文缛节,贺卿却喜欢他的纯粹,那喜形于色很容易瞧得出他的所思所想。
贺卿忍俊不禁:“那你便在此处吃,旁人不会发现的。你坐下吃吧。”
少年人便毫不客气地坐下大快朵颐了起来,那嘴里还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军师。
贺卿来了兴致,便坐在少年的身侧从对方的姓氏问到家中情况,等问完了便只剩唏嘘。
少年却不以为意,他说他们都是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哪有田地,不都是租乡绅富贾的田地劳作,一年的收成要给朝廷还要给地主,到了自己手上的也便剩不下多少了,饿死的都有,更别说填饱肚子。若逢天灾**,那就更别提了。
他说他想念书,想进京赶考。
贺卿听着少年人的言语,心想若是殿下生在寻常人家,这样的年纪应当是这般率真可爱吧?
若有的选,谁又愿意不过孩童的年纪学会那些绸缪算计?
若是有的选,谁又愿意在十余岁的年纪面临生死呢?
贺卿允诺少年,等打完仗了,便让少年念书,自己会帮他。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欣喜地看着贺卿:“真的?”
贺卿与之承诺:“我是军师,自然不会骗你。”
那是贺卿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之后军中便没了他的身影,贺卿去问过许多人才知晓,他已是殉国了。
尸首何处,埋骨何处,皆是不知。
贺卿又是一夜未眠,那日,他允诺他:我是军师,自然不会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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