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箕尾

大军在下邳登陆,将船舰辎重留在此处,如先前的部署,徒步赶往琅邪。

徒步只是军中大多数兵士,而诸将则骑着高头大马,免去了步行之苦。

成之染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良骥,是大军出发前成肃送给她的。这匹马性格温顺,挑不出什么毛病,可较之白蹄,总差了几分机灵。

她跟在成肃马后,一路上颇为无趣,回望身后连绵不绝的战车,和烈日下辛苦步行的军士,心头升腾起庞大的虚无。

此行箕尾山,成败在此一举。

————

齐土,广固城。

含元殿前丹陛巍峨,玉柱金庭,鎏金的重檐歇山顶熠熠生辉,琉璃兽脊勾连着斗拱飞檐,左右两侧高阁如凤凰垂翼,在骄阳似火的明亮天色中,更显得恢弘壮丽。

大殿正中,御座之上,年轻君主望着下首滔滔不绝的群臣,眉宇间多了几分烦恼。

广固城南距箕尾山之险,向来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因重山阻隔难以逾越,齐军将驻防重点放在了山地两侧的梁父和莒城,分别防范来自西方和东方的威胁。

起初他以为魏军只是图一时之快,在两国边界耀武扬威便罢了,因此甚至没有派出像样的人马去阻拦。

可自从魏军自下邳登陆,北上攻入琅邪后,他倏忽意识到,这种步步为营的策略恐怕并非只为骚扰报复,而是以攻灭齐国为目的。

大殿上,他的心腹重臣达奚遁正慷慨陈词:“南军已抵达琅邪,再往前便到了东莞,气焰如此嚣张,岂能坐视不管!依臣之见,王师正应当南下迎击,凭借箕尾山天险,将南军前路阻断。他们既远道而来,急于争锋,若前进不得,则军心涣散。陛下命梁父和莒城出兵,以轻骑切断他后方粮道,待其断粮疲惫时腹背夹击,取贼首之头如探囊取物!”

独孤灼眸光沉沉,却并不发话。

达奚遁等得焦躁,忍不住偷眼打量君主的神色,正犹疑之间,忽而听尚书令羊粲开口道:“将军此计虽绝妙,可惜施展不得了。如今南军已进占琅邪,距箕尾山只有百里之遥,不仅王师没时间周密部署,而且梁父和莒城也来不及出兵。”

“方才是上策,我还有中策!”达奚遁瞥了他一眼,对独孤灼道,“南军千里奔袭,远来疲敝,正是寻衅求战的时候,此时必不能让他如愿。臣恳请陛下命沿途州郡坚壁清野,让百姓入城,并焚荡粟苗,绝不能给他就地取食的机会。若南军粮草仰赖后方补给,我军再筹划出击,轻易便能断了他的粮。”

说完,他挑衅地看了看羊粲。对方只闭口不言。

“臣以为此计可行!”兰陵王拔略番赞同道,“当年贺楼氏对付庾昌若,也是用了这一招,结果庾昌若大军饥馑,只能草草退兵了。”

他正值壮年,音声豪迈,久久在殿中回响,直至消弭于无形。

独孤灼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不耐烦:“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群臣皆一怔,纷纷垂眸不语。

“我大齐城邑何其盛,京畿百姓何其多!让百姓入城固守,谈何容易?更何况青苗布野,仓促之间也收割不完,”独孤灼缓缓起身,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南军自金陵千里而来,正如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朕坐拥五州之地,麾下铁骑万群,岂有怕他的道理!便让他越过箕尾,到平地与我决一死战,又有何不可?”

群臣面面相觑不敢言,达奚遁硬着头皮道:“臣也这样设想过,但此计实在是下策。”

“卿难道忘了,当年拥兵北伐的庾昌若,正是败于我独孤氏铁骑之手!”独孤灼眸光闪动,道,“放南军越过箕尾山,固然有风险,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唯有与南军正面作战,才有机会将其全歼。只要这一战而胜,便可保十年安宁。”

这话不能不令人心动。拔略番迟疑了一番,道:“陛下若定要与南军正面决战,倒不如翻越箕尾山迎击。即使出了些差错,还可以退守山中。”

独孤灼眸光一冷:“朕意已决。”

他一甩袍袖,端坐于御座,吩咐道:“即刻修缮广固城,命临朐加强防守,将梁父和莒城众军调回都城备战。”

当即有臣下领命。独孤灼正调兵遣将,殿中忽又站出一个人,嗓音老迈却难掩铿锵,正是太尉独孤珪。

“陛下既不能逆战却敌,又不肯徙民清野,却引狼入室坐以待毙。大齐必亡矣!”

独孤灼冷眼看着他,道:“太尉果然是老了,说什么胡话?”

“臣不能眼睁睁看着先帝江山沦落敌手!”独孤珪扑通跪倒,高喊道,“还望陛下三思啊!”

独孤灼面无表情:“朕意已决,违逆者斩!”

独孤珪只伏地不起:“先帝创业艰辛,陛下守成之主,岂能视同儿戏!”

“住口!”独孤灼赫然站起身来,喝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群臣恻然,只垂首不语。独孤肆被甲兵拖下殿去,号叫之声绵延,在金殿高阁间萦绕,久久不绝。

————

箕尾山一带崇山峻岭,丛林蓊郁。层峦叠嶂,隐天蔽日。

浩浩荡荡的人马行进在蜿蜒山路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盛夏的日光从枝叶间漏出,成之染仰头,从缝隙中窥见白云悠悠,雄鹰翱翔于天际。

前方山路转了弯,墨绿的峡谷赫然入目,仿佛是巨斧在山峦中分离劈开一道缺口,两侧的悬崖峭壁巍峨高耸,望之令人生畏。

众人都提心吊胆,不只因山路陡峭,更担心敌军伏击。绵延数里的队伍一片静默,只余闷头行进的沙沙声。

成肃与几名心腹将领骑马在前,每到山形险要处,众人便议论一番。如何据险设伏,如何排兵布阵,讲得头头是道,仿佛下一瞬那嵯峨巨石间便闪出人马,将大军杀个措手不及。

成之染心惊胆战听了这一路,半个人影也没见到,不由得愤愤。

徐崇朝笑道:“独孤灼若能有这般谋略,岂会让我军进入箕尾山?”

确实是这个道理。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夜幕降临前便选好开阔地带安营扎寨,四下里布防。也只有在此时,奔波了一整天的大军得以稍加休息,围坐在营帐内外聊聊天。

盛夏山林间正燥热得很,日落后也不见凉爽。成之染狼吞虎咽地吃了干粮,便寻了个风口乘凉。

元破寒笑着凑上来,一屁股坐到旁边山石上,问道:“女郎这一日可还好?”

出征这一个多月以来,嘘寒问暖成了他每日惯例,乘船便问她是否晕船,骑马便问她是否颠簸,如今进了山,在狭窄山路上兜转起伏,他的关切更多了。

成之染这些年骑马并不多,行军自下邳奔赴东莞这一段,已经足够她受了。翻越箕尾山这条路,是她纸上谈兵想出的制胜之计,可当真自己走起来,方知其中颠沛之苦。

她这有坐骑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数万徒步的军士。

然而路是自己选的,这些苦,也只能咬牙往肚子里咽。

成之染与他闲谈几句,眨了眨眼睛问道:“元郎,你马鞍上挂着的皮囊壶,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一路总不见你打开。”

原来她一直偷偷观察吗?元破寒心情大好,笑道:“正是江陵的佳酿,如今还不到喝的时候。”

成之染怪道:“军中向来禁酒,你带这个作甚?”

元破寒比了个嘘声:“女郎有所不知,三齐冬日严寒,需得烈酒下肚暖暖身子才行。”他想了想,又叮嘱道:“就带了那么一点,女郎可得替我保密。”

成之染愈发不解,轻笑道:“如今正值酷暑,元郎如何已考虑到冬日!难不成打这广固城,竟要一年半载吗?”

元破寒似是一叹,道:“承平三年时,宇文氏围攻洛阳,河南太守裴和靖婴城固守,长达百馀日。广固好歹是都城,攻下来并不容易。”

承平三年,至今整整十年了。那一年,成肃第一次出征追剿海寇,而成之染只有七岁,旧都失陷之事,于她而言不过如浮光掠影,其中的细节并不明晰。

听他这么说,成之染忽而想到,当日北顾楼初遇时,元破寒自称“裴七”。她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问道:“这位裴太守……是你何人?”

“正是我舅父。”

成之染讶然,艰难道:“那他后来如何了?”

元破寒目光幽幽,半晌道:“城破被执,在长安幽禁至死。”

此言一出,仿佛连夏夜鸣虫都沉默了。

成之染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轻飘飘不合时宜。她默然良久,道:“他亦是忠臣。”

元破寒微微勾唇,没有说什么。

“不过……在军中还是少喝些酒罢,”成之染岔开了话题,“我听张参军他们说,当初庾载明之死,便是因为他临阵醉酒。要不然那么难缠的人物,也不会冷不丁就死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已至于喃喃,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口中的张参军,大名唤作张来锡,是从凉州归顺的汉人。投到成肃麾下后,与鄱阳县侯杜延年一同与庾载明决战,大破敌军,斩其首送还金陵。

张来锡正在不远处与诸将纳凉。元破寒收回目光,笑了笑:“哪能像庾载明一样胡来?”

他们正聊着,徐崇朝走过来道:“中军就要开始议事了,你们去不去?”

“去,怎么能不去!”成之染站起身来,一边跟他走一边问道,“大军入山已三日,明日总该走出去了罢?”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应该差不多。”

成之染“哦”了一声,望着苍茫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篝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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