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悲声

成之染一边吃着梅花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旁人聊天。赴宴的女郎起初还拘谨,许久不见主人翁出现,便与相熟的女伴谈笑风生。然而她们毕竟顾全礼节,对案上摆放的果脯糕点,几乎碰都没有碰。

成之染才不管这些,一直吃了个半饱,忽而听到人群中骤然一静,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却见园中来了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身旁还跟着三两个命妇打扮的人,看这周身的气势,除了别业的主人淮南长公主,还能有哪个?

成之染曾在乾宁二年上元春宴见过长公主,岁月仿佛不曾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而她自己已然褪去旧时的青涩,眉宇之间凝注着与成肃三分相仿的沉静。

淮南长公主没有认出她,笑着看众人行了礼,众星捧月般在林间漫步。

成之染缀在后面,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她四下张望一番,却见不远处楼阁上,苏弘度凭栏观望,投来热切而激动的目光。

成之染惊讶之余,只好无奈地敛眉致意。

淮南长公主竟找了苏弘度来……她虽能理解,但还是感到一言难尽。

京中雅集,素来是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极尽风雅之能事。若设在春日溪涧之中,则有曲水流觞的旧例,而如今寒雪飘零,临轩赋雪,正是题中应有之义。

香椀灰深微炷火,茶铛声细缓煎汤。(1)

成之染仿佛没事人一样倚坐轩中,云里雾里地听众人讲论文义。别业中煎煮的茶汤别有风味,她斟了一盏复一盏,终于见徐娴娘拿出诗作,温声细语地念给众人听。

成之染虽不太懂,但看众人的反应,她写的当是极好的。

淮南长公主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是简单评点了两句,目光落在徐娴娘身上,却多了几分探究。

可惜,竟是徐宝应的女儿。

天家人丁稀薄,先帝膝下儿女一同长大,自有深情厚谊在。琅邪王苏弘景虽不是徐宝应所杀,然而毕竟是因他临阵反水而死,对这件事情,苏弘度尚且忿忿不平,更何况淮南长公主。

她心中不平,在这种场合却不好发作,况且徐娴娘本不在她邀请之列,是她的宝贝儿子派人拿着名帖加上的,背后的弯弯绕绕,她不想细思。

于是淮南长公主凝视许久,盯得徐娴娘不敢抬头,大冷天掌心都湿透了。头顶的目光终于移开,淮南长公主揭过这一节,继续听这群年轻女郎吟诗作赋。

半晌,她似乎终于发现人群中岿然不动的一角,视线缓缓落到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虽忙着吃喝,但毕竟五感通灵,略一思索,便抬眸对上淮南长公主的目光。

她久在军中,眼神中难掩刚武之气,与深闺女子迥然不同,看得淮南长公主一愣。

“这是谁家的娘子?竟看着眼生。”淮南长公主缓缓开口。

众人的目光随着长公主望去,齐刷刷落在成之染身上。

成之染手上一顿,将喝了半口的茶汤放下,起身向长公主行礼,道:“家父乃庐陵郡公。”

淮南长公主端详她一番,笑道:“今日这良辰美景,成娘子意态闲适,想来是胸有成竹了?”

京中仕女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也各有精通,似这等雅集,向来是一展才华的地方。

成之染心里咯噔一下,若唤作旁人,便应当乘势吟诗一首,在长公主面前露露脸。可成之染既不会作诗,又无意讨长公主欢心,她客气一笑,道:“胸有成竹称不上。如此赏心乐事,奴自然满心欢喜。”

见她将话题避开,淮南长公主笑意更深,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成娘子不如说说看。”

长公主如此追问,成之染心头一紧。看来她竟被长公主盯上了,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心中犯难,知道这一节推脱不得,仔细想了想,道:“奴才疏学浅,情动于中也无以言之,冒昧为殿下奏一支曲子助兴,可好?”

淮南长公主点了点头:“可。”她吩咐侍女:“抱琴来。”

成之染哪里会抚琴,她笑道:“不劳用琴,芦管即可。”

芦管自羌胡传入中原,盛行于军中和民间,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意思。淮南长公主命人找来,虽未说什么,周遭仕女的目光已多了几分玩味。

成之染视若无睹,将芦管调试一番,便准备吹奏。这时,忽有一人走到她身旁,对长公主道:“若殿下不弃,奴愿意咏歌一首,免得平白辜负了这曲子。”

竟是赵蘅芜。

成之染讶异地看着她,赵蘅芜朝她一笑,怯生生的笑意里还带了几分关切,仿佛在担心她一人独奏显得孤寂冷落。

淮南长公主打量着二人,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

成之染横笛在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轩中。庭中的雪不知何时已停歇,厚重的层云隐约透露出金光,落雪的栏杆、屋檐、草木,明亮得洁白可爱。

成之染从前并不会横吹,番禺之战后,她才第一次拿起横吹,跟着军中熟手练习。那个吹芦管的队主王阿毛终究没有认出她,斑驳的旧时光影,在庾氏之乱后种种锤炼下,如春日消融的冰雪,再难寻到踪迹。

追讨之路漫漫无期,交广之地苦热难耐,她也学会了不少曲子,然而最为娴熟的,还是最初习得的《西洲曲》。

这曲子曾在夜色中响彻番禺城,夹带着芦管独有的清越荒凉,将原本缠绵和婉的曲调烘染成乡思的洪流。

曲调有多清亮明丽,困守城中的张灵佑听到时就有多颓丧哀痛。

因为他再也回不去了。

羌管悠悠,众人都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庭中已响起赵蘅芜的吟唱。她依循着婉转悠扬的曲调,将自作的诗篇缓缓唱出,这一幅风花雪月的图景,猛然间从众人眼前铺陈开来,在跌宕风流的乐音中一唱三叹。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轩中一时间落针可闻。众人或沉思,或凝眉,或注目,神色各异,半晌无言。

《西洲曲》在江南传唱极广,淮南长公主对此也耳熟能详,可是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曲子,竟能被演绎得如此沉婉动人。

淮南长公主尚未开口,庭中徐徐传来击掌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石小道上缓缓走来一位锦袍玉带的郎君,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来到长公主身旁,惬意地一笑:“若知道殿下雅集如此精彩,我该早早就过来候着。”

听这熟悉的声音,想都不用想便知是苏弘度。成之染面无表情地放下横吹,却见赵蘅芜抬头,目光紧随着那来人。

淮南长公主笑了笑:“如今也不迟。”说罢,她不动声色地瞪了苏弘度一眼,似是在责备对方大胆。

她打着雅集的名义相看各家女郎,可没有让外男露脸的打算。苏弘度冒冒失失闯进来,让她的面子往哪搁?

苏弘度却没有这等自觉,依旧没事人一样往轩中一坐,见仕女们肉眼可见地拘谨起来,连忙摆摆手,道:“我只是慕名而来,继续,诸位继续!”

淮南长公主暗叹无奈,只得又撑起笑容张罗起来。

成之染敛声屏气退到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安分得不同寻常。好在淮南长公主被苏弘度打岔,似乎也忘了她这么个人,再也没提起这一茬。

苏弘度笑吟吟地坐在一旁,偶尔听到耳目一新的好诗,也不吝夸赞几句。他生得俊朗,意态又风流不羁,每每引得被评点之人霞飞双颊,生出几分小儿女情态。

苏弘度颇为自得,然而目光朝成之染望去,对方只安静地端坐一角,专注得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面前那一盏茶汤。

成之染顶着苏弘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汤,登时有芒刺在背之感,青溪别业上好的陈茶也索然无味,也不知过了多久,淮南长公主讲论文义终于告一段落,命人带各家女郎到后堂用膳。

徐娴娘饿了大半天,闻言含蓄地露出欣喜之色。然而成之染早就灌了个水饱,对此也不甚在意。

淮南长公主毕竟是天家做派,又要借此机会试探众姝的仪态教养,因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准备得尤为丰盛繁复。她身为帝姊,端坐于堂首,陪她一道相看众姝的命妇列坐其次,苏弘度腆颜紧随其后,淮南长公主虽觉得不合礼节,但也没直说什么。

筵席与诗会不同,尊卑有序,举止有节,众姝都规规矩矩地依次祝酒。清酒虽然没什么劲头,多饮几杯也令人深思惚恍。

成之染自打龙编城醉酒后,对饮酒之事很是谨慎,赵蘅芜坐在她旁边,见状便笑道:“这清酒不打紧的,你若是浑水摸鱼,仔细被长公主看出来。”

成之染并不在乎淮南长公主的看法,抬眼往上首望去,长公主谈笑晏晏,并未注意到她这边。她正要收回目光,冷不丁对上苏弘度的视线,他似乎欲言又止,手拿着酒盏,遥遥做出个敬酒的动作。

成之染举杯回礼,酒液一沾唇便轻轻放下,心头生出难言的疲惫。苏弘度却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成之染一怔,悄悄打量了几番,苏弘度神色不明,一盏又一盏地喝着闷酒。

不知这世子因何事不高兴,整个人的情绪诡异地低落起来,然而那目光还是时不时往她这边瞟。

成之染被他盯得不耐烦。外间日头已出来,金灿灿的日光倾洒到堂中,生出几分暖洋洋的慵懒。

她低声向邻座告个不是,悄无声息地溜到庭中。春寒料峭,冷风拂面时,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成之染在廊下溜达了半天,周身的疲惫一点点回笼。京中仕女的风雅之事,她实在无福消受,当即便想驱车回东府。

然而这样做未免于理不合,她该好好向淮南长公主说一声,而且徐娴娘和赵蘅芜还在,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心中也过意不去。

她纠结着在廊下看别业中仆役扫雪,一时间思绪烦乱,忽闻身侧传来脚步声,成之染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定定看去,果然是苏弘度出来了。

注:(1)出自宋陆游《西斋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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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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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升职手札
连载中担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