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门北临大江,江阔四十里,客船商船络绎不绝,辐辏于渡口。狸奴自幼跟随成誉到江边捕鱼,虽然家底单薄没有自己的渔船,但也常常坐别人家的,因此对于行船并没有什么担心,只不过觉得这楼船大了些,反而比小渔船更稳当。
第一天风平浪静,楼船上如履平地,狸奴兴奋地这跑那跑,摸着还没有怎么使用过的桅杆缆绳啧啧称道。
然而夜里开始起风,接着便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一艘艘楼船如同暗夜中踉跄前行的醉汉,摇晃得厉害。船上许多人东倒西歪,趴在甲板上呕吐不止。
狸奴很不幸地晕船了。她躺在榻上浑身不得劲,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宿,待到风平浪静时,她却低烧不退,一连几天挂着黑眼圈,脚步虚浮,神色恹恹。本就不怎么爱吃军粮,这一回更是难以下咽,几顿下来眼看着就虚脱了。
成誉忧心忡忡地守在榻旁束手无策。昨日路过西府姑孰城,他旁敲侧击,本以为狸奴会要求下船,没想到她咬牙不吭声,甚至连他这三叔好言相劝都不肯松口。
他一时没了辙,恐吓道:“大军再过两日便到寻阳,庾慎终正在那里,薛义安还在帮他招兵买马。你若是还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到时候打起仗来谁管你?”
狸奴身子不爽利,见三叔一脸嫌弃的样子,心头像堵了一团乱麻,委屈得又要掉眼泪,瞥见成誉皱紧了眉头,连忙将泪珠收回来,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将味同嚼蜡的饭食塞进肚子里,这才有了力气,晚间便可以到甲板上活动活动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楼船划开层层波痕,向着落日尽头行进。狸奴在徐徐江风中长舒一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三五人。
“方才斥候来报,庾慎终在寻阳时,江州刺史薛义安一直为他招兵买马。这次守城的主将,便是薛义安。”江岚将情况禀报给李劝星,后者束手立于舷侧,眉头微皱。
李劝星在金陵晋升为冠军将军,统领江岚和成誉追击庾慎终。一路上沿江州郡听说义军到来,巴不得箪食壶浆夹道相迎,可这位顽固的江州刺史……怎么就死心塌地地为庾慎终效命呢?
“寻阳城北临大江,东临湓水,二水交汇的湓口,必定是寻阳守备的重中之重。湓口东北江面上有一片沙洲,名为薜萝洲。叛军也有可能在此地扼守。到时候如何应对,还需好好商量一下。”成誉手持江州形势图,将所述地点一一指给李劝星。
李劝星点了点头:“幸好有这份舆图。当初何郎君刚到金陵,便忙着收集内府档案图录,原来早有这一番计较。”
江岚笑道:“毕竟我等都不曾西上,局势如何,还得多一些参照才是。”
李劝星问道:“敌军兵力几何?”
“应不满万人,”成誉道,“庾慎终带来的船只不多,大部分水军都是薛义安的手下。”
“先前虽在金陵招募了不少人吗,如今我军也不过五千而已,”李劝星叹道,“随机应变罢。”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江风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水汽。狸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用力扎紧了盔甲。
成誉一边督促士兵赶快收拾,一边叮嘱狸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船队驶过一处拗口,敌兵的楼船便渐次进入视野。薛义安在江州数年,整顿水军颇有一番成效,一眼望上去旌旗招展军容整肃,乌压压地铺展在宽阔的江面上。
李劝星抬手,旗舰听令放缓了速度。
狸奴从成誉身后探出了脑袋,极目瞭望远处的敌船,最中间一艘雄伟富丽的大船格外引人注目,船上的羽仪旗帜繁复,高高的旗杆上挂着醒目的“薛”字,毫不掩饰地透露出船上将领不同寻常的身份。
狸奴忍不住把他指给成誉看。
成誉与江岚对视一眼,道:“看规制,应当是总舵。”
“薛义安亲自出马了?”江岚若有所思,道。
大大咧咧地把名号亮出来,这不是讨打吗?李劝星摇头道:“薛义安不至于如此招摇,他肯定不在中间这艘船上。”
成誉犹在思考破敌之策,狸奴却喊道:“那更应该赶紧把这艘船打下来。”
“说什么傻话,”李劝星皱了皱眉头,“薛义安不在船上,打下来又有什么用?”
“破敌之法不必在擒王,”江岚领会了狸奴的意思,缓缓道,“如今敌众我寡,硬碰硬恐怕占不到上风。既然薛义安不在这船上,其中防守必定薄弱,若我军派精兵攻击,一定能拿下。攻破了敌军的旗舰,必使其军心打乱,而助长了我军气势,如此一来,岂不是多了几分胜算?”
狸奴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好主意!”成誉点点头,主动向李劝星请战。于是楼船竞发,掩护成誉一支船队直冲敌军旗舰。
果然,那艘船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外表花里胡哨,守备兵力却薄弱得不堪一击。义军没费多大功夫便搭上了舢板,成誉身先士卒,砍翻上前阻拦的几名敌军,纵身一跃便跳上了旗舰。
狸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士兵跳到敌船上,忍住不去看脚下滔滔江水,咬牙腾挪一番也滚到了船舷边。
船上的敌兵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但四周的敌船仍在与义军激烈地厮杀。先打下旗舰就是为了擒贼先擒王的效果啊!不让敌军知道怎么行?
她急中生智,大喊道:“薛义安已经被抓了!”
成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也高声呼喊起来。一时间人声哗然。
叛军见旗舰的“薛”字大旗兀然被砍倒,群龙无首,斗志尽失,无心恋战。义军也误以为然,更加卖力地冲锋陷阵。
这一战义军大获全胜,还活捉了不少叛军将领,但不见薛义安的踪影。
李劝星细细拷问,才知道早在二十日前,庾慎终便挟持着帝后离开了寻阳。寻阳城内防守空虚,义军自湓口登陆,没遭遇一点抵抗。兵临城下,守城的士兵索性投降了。
李劝星纵马直入官衙。大魏天子此前一直被庾慎终软禁在官衙旁的别院里,保留着魏王的称号,因此内殿里还摆放着大魏历朝皇帝的神主宝器。他收拢一番,派人赶快送回金陵。
首战告捷,但接下来的形势并不乐观。
自寻阳西上,十日内便可到巴陵,其后再行进十日,便到了江陵。李劝星在寻阳收编了不少船只和新兵,单独编制后交由孟元礼之弟孟元赋统领。即便如此,义军的数量还不满万人。
“这次打胜仗,多亏了薛义安自作聪明的小心机,”李劝星登上城楼,遥望着烟雨蒙蒙的远方,感慨道,“荆州是庾慎终的老巢,根基深厚,我们在人数上差太多,谁又能以少胜多立于不败之地呢?”
诸将领的心情,也如同孟春的连日阴雨,蒙上了一层阴翳。军中困顿,在寻阳城整顿了近二十日,有时晨间放晴,尚未到正午又阴雨蒙蒙。
狸奴闲得在州衙里与兵士们投壶。堂上隐约传来议事的声音,她起初还有心情旁听一番,后来见众将领三番五次争吵也没什么主意,便索性与他们的侍卫一同玩耍。
今日府中格外热闹,仆佣杂役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的景象。狸奴起初还有些疑惑,待看到他们往门窗上悬挂艾草,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已经到了重五。
“今日江上还有人竞渡吗?”
那杂役看看正堂,道:“今年不行了,李将军说待平定了庾贼,再大办特办。”
“哦……”狸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没多久便被成誉叫到了前堂。众将领或多或少知晓了她的身份,对她很是客气。
众人一同饮了雄黄酒,狸奴看得眼馋,正跃跃欲试,被成誉一弹脑门:“小孩子喝什么酒?”
说着他拿起一小碟雄黄,用手指在狸奴的额头画了个大大的“王”字。以往重五,成誉都是这样做,可这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狸奴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
“想喝酒?”成誉一笑道,“等你十五岁之后罢。”
江岚见她一脸郁郁寡欢,便从怀中取出一枚五彩丝编织成的绳结,向狸奴招招手。
用五彩丝系在手臂上,唤作“辟兵”,能保佑人不生病。
狸奴乖乖地看他给自己系上,翻飞的手指细瘦白皙,竟不像一双持刀握剑的手。
“辟兵,”江岚轻笑道,“如今当真是希望能远离兵险。”
狸奴顿时警觉:“我要跟你们一同西上,可不许丢下我。”
“那是自然,”李劝星笑道,“女郎有谋略,大类其父,怎么能留在这里呢?”
狸奴稍稍安了心,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李劝星走到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他伸出手,微风从指尖穿过。
“看样子,过两天应该能放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