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原缭绕,绿水萦纡。嵯峨岭阪如同一道道绣屏,青松冠谷,草木扶疏。
自北洛水溯流而上,山原旷远,民庶稀疏,故县丘城,荒芜倾颓。派出的斥候来报,徒何氏有重兵把守琪树城。
日永春深,谷里莺啼,巍巍琪树城,矗立于岩阶之上。徒何氏大军在城外严阵以待,沿着陡峭山原,黑压压一片,如乌云蔽日,铜墙铁壁般横亘在前。
成之染勒马止步,微微皱起了眉头。
诸将佐望而生畏,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形势对于攻城一方殊为不利。
成之染坐镇中军,目光从众人之间扫过,问道:“谁去打头阵?”
诸将佐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迟疑。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敌军以逸待劳,只怕攻城不易。不如暂退休整,好生计较再战。”
成之染眸光闪烁,盯了他一阵,吩咐赵小五:“取我长枪来。”
众人愣了愣,登时明白她这是要亲自上阵,赶忙上前劝阻。
宗寄罗言辞恳切,生怕她铤而走险,将葬送整个战局。
然而成之染面色沉沉,显然已动怒,旁人越是劝,她反而怒气更盛。
“北上初战,关乎大局。我军一旦退缩,士气必泄,再难挽回!”她深吸一口气,将众人劝阻抛诸脑后,招呼军主石阿牛和武贤率兵与她一道。
徐崇朝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拦下:“节下身担大任,断不可轻举妄动!”
成之染试图将他推开,徐崇朝却不肯放手。她无名火起,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刀,冷冽的刀尖直指对方,厉声道:“让开!”
徐崇朝一动不动,道:“便是杀了我也无妨。”
成之染狠狠瞪着他,然而他的目光中是不容辩驳的坚定。她从那光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心中一动,刀尖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你死都不怕,倒是去先登啊!”成之染喝道。
徐崇朝面有疑色,不待成之染再度动怒,他沉声领命,反倒让对方一怔。
成之染见他果真率所部出列,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
峭壁耸峙,有如盾甲。
徐崇朝手持利刃,飞速在岩壁上凿出小洞,堪堪能容纳足尖。仅凭这狭小的附着之地,他腾跃而上,如鹰击鹏飞,骤然出现在敌兵视野。
城外的气息陡然一变。
徐崇朝横刀在手,铁甲峥嵘,目光从敌阵扫过,铮铮然若有金石声。麾下军士效仿他跃上,一个接一个,渐次汇聚成玄甲洪流,如一枚楔子突入敌阵。
春风动衿,花叶低昂。鼙鼓大作,喊杀声飞川荡谷。
琪树城中屯守的老兵被鸡啼惊动,待出门看时,拔地而起的暗影让他眼前一黑。
养在土房外的老母鸡被游隼抓走了。
他来不及痛心疾首,春风摇荡,杂树葳蕤,他敏锐地从风中察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城外传来了他熟悉的刺耳的血腥的声音。
徐崇朝领兵冲锋陷阵,撕开了敌军阵脚。军阵稍稍引却,试图避其锋芒,成之染率大军乘势而上,大将牙旗前诸军骁勇,东风吹不尽大纛招展。
守军溃退,弃城而逃,高寂之率甲骑追杀数十里,得胜而归。
午前刚刚丢了老母鸡,午后又成了南军俘虏,被俘的老兵唉声叹息,早在前阵子徒何大王离开琪树城时,他就该想到今日。只恨在城中消息不灵便,没能提早收拾了出逃。
这条命还不知何去何从,他与被俘的守兵一道,被南军关押起来。
被俘的敌将供述,徒何乌维从长安败退,并未在琪树城久留,早早回到统万城去了。
也难怪城中守军拒敌,颇有些力不从心。
诸将佐心下犹疑,以徒何乌维那样的性子,没能将长安攻下,绝不会善罢甘休。可是他居然没有据守琪树城……
成之染思忖一番,道:“好一个徒何乌维,自以为长安来去自如,不肯将我军放在眼里。”
宗寄罗不解。
成之染冷笑一声:“徒何氏和慕容氏隔河毗邻,他的统万城与慕容氏之境相去不远。国主南下长安,则统万城必危。唯有回到统万城,慕容氏才不敢渡河西进。两害相权,他自当回去。”
宗寄罗苦笑:“是这个道理,鹬蚌相争,不知是谁坐收渔翁之利。”
徒何乌维有他自己的考量,成之染想清楚了,心中也稍稍安定下来。
这座琪树城是扼守南北要道的重镇,宇文氏和徒何氏先后在此地屯兵屯粮,魏军收缴了一大批粮草辎重,军中上下也为之一振。
成之染命诸军在此屯驻休养,派人给长安送信。
徐崇朝问道:“你不打算乘胜进军了?”
成之染摇头:“若是徒何乌维在这里,乘胜追击,打他个落花流水,倒也是快事。可如今他在统万城,千里之隔,金城汤池,严阵以待,我军务要做万全打算。”
那座巍峨坚固的白城,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隐隐有一种预感,倘若徒何乌维坚守不出,只怕围攻统万城,比当年围攻广固城更加艰难。
她传令军中,就山伐木,大造攻具。
俘虏中精壮劳力被赶上山充作役力,春夏之交,暑气渐起。众人本以为绝命于此,没想到那位镇国大将军说了,待攻具造成,就放了他们。
望着山原上郁郁葱葱的林木,那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成之染登城瞭望,也留意到这一点。
琪树城一带山原蓁莽,密干苍翠,日影明疏,风响松枝。这样茂密的山林,即使在长安也不多见。
也无怪乎唤作琪树城。
裴子初听闻她感慨,道:“此城原本不叫这名字,‘琪树’二字,是贺楼骞改的。”
成之染略略挑眉:“贺楼天王曾到琪树城?”
“我也是听族中父老说,他与岭北杂胡征战之时,曾亲率将士在此地伐木树栅,因此大捷后将此城改名琪树城。”
成之染问道:“岭北杂胡,可是徒何氏一脉?”
裴子初也说不准,道:“许是徒何乌维父祖罢。”
成之染似是一笑:“诸胡纷杂,征战不休,贺楼天王统而不能制,也是可惜了。”
徐崇朝在侧,闻言沉默不语。
成之染例行视察城防,打马回到中军大帐后,忽而听他道:“关中不比江南,胡汉杂处,殊为不易。”
成之染解甲,周身便陡然一轻,微微笑了笑,道:“我并非单单要荡平关中,更要使关中安定。当初太尉带三郎到长安,我原本以为只是要他历练,前阵子得知他派五郎镇守荆州,派八郎镇守豫州,那两个孩子,能懂得什么?还不是要以东府政令行于二州。他大概也是想让三郎镇守关中。”
徐崇朝问道:“你选中了岑获嘉,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关中华戎杂错,风俗劲悍,倘若以荆扬之化施之函秦,无异于解衣包火。若只是单单留兵戍守,南北异俗,人情未洽,趋尚不同,反倒是留下祸患。关中流民,多寄寓在梁雍二州,不如让关中旧族治理关中,施政经年,百姓归心,再徐徐图之。”
徐崇朝闻言,轻轻一笑。
成之染又道:“关中素重元武侯,元氏后人亦颇多俊秀。豪强大族,无论夷夏,若有可用之人,我自会上请朝廷,授予重任。”
徐崇朝看了她一眼:“似这等胸怀,宇文盛、徒何乌维之流,都比不得。”
成之染笑了:“徐将军怎将我比作他们?”
徐崇朝失笑,良久道:“难不成比作贺楼骞?这话我说不出口。”
贺楼骞……
成之染倏忽想起了长安祁连园所见的麋鹿的眼睛。
她一时失神。
草木舒展,日影西斜,在庭中洒下细碎明媚的光影。初夏的夜里,满城弥漫着槐花香气,雪白而繁密的花朵缀在枝头,落到行旅之人缥缈而深沉的梦境。
成之染数月以来不时梦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无法触碰对方的目光,然而她心中却有隐秘的期许,那人的名字压在喉咙里,每当她将要脱口而出时,那梦境便陡然消散了。
而这个槐花般璀璨的梦里,她仿佛看到了对方的容颜。
那个在长安御街上戏耍玩闹的孩童,从微凉夜风中回身凝望,身后的巍峨殿阙褪尽光华,稚嫩的面容只剩下茫茫苍白,唯有那眸子清澈见底,却隐隐泛起泪光。
他仿佛在说话,嗓音极为清淡。她听不清,却看到了。
终不悔。
他说道。
不悔吗?身死国灭,霸业成空,他竟然不悔?
她怀着一种恍惚之情望着他远去,微风拂面却让人战栗不止。
成之染摸到了自己流泪的面颊,冰凉的泪水已经将素枕打湿。
槐香弥漫的深沉良夜,徐崇朝听闻枕边人细微的抽咽,登时惊醒了。望见她融融月光下泪流满面,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将来,我也不悔。”成之染呢喃。
徐崇朝知晓她是梦到了什么,可她微微皱眉思索着,梦中的光景已飞速流逝。
她只记得自己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而她与梦中那个人,做出的是同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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