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日

众人正说话,外间来报客人已到了,温氏便领着这一帮女眷接待女客,忙前忙后一直到后堂开宴。

小婴儿毕竟身子弱,桓氏担心吵到她,便留霜娘在屋里照看。

霜娘初到府中时,桓氏总觉得她容貌出众,少不了惹是生非,慢慢才发现对方沉静端庄,着实让她刮目相看。因此她生下二娘后分身乏术,首先想到的便是请霜娘来帮忙照顾。

狸奴为霜娘抱不平:“霜娘是客人,叔母怎让她做这些?”

桓氏反笑道:“狸奴不是最担心霜娘离开?留她在府中,你还不乐意?”

这话说到了狸奴心坎上,她见霜娘也安之若素,也就听之任之了。

百日宴素来是命名宴,成雍早想出许多个心仪的名字写在竹签上,又将竹签插进了银瓶。觥筹交错之际,他大手一挥,吩咐道:“抱二娘过来!”

桓氏身边的大丫鬟阿春领命去桓氏屋中,霜娘与刘婆她们一道吃了饭,正靠在摇篮便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道:“二娘还睡着。”

阿春便有些为难:“要不然霜娘子带她过去罢。”

霜娘笑了笑:“外面太热闹,吵得人头疼。”

阿春小心翼翼地将小婴儿抱起来,低声道:“但愿小娘子醒了别哭闹。”她正待将孩子抱走,转身见樱娘进了门。

“霜娘子,女郎顾忌着孩子怕生,唤奴婢请您一并过去。”

霜娘道:“妾已经乏了。”

“霜娘子,”樱娘坚持道,“这是女郎的意思。”

霜娘迟疑了一瞬,阿春连忙烫手山芋般将襁褓推给她。霜娘只好接过了,随二人一道去前堂。

小婴儿似有所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幸好老老实实不哭闹,仰着肉嘟嘟的小脸被送到桓氏怀里。

桓氏抱着孩子到温氏旁边,成雍则将那银瓶捧到温氏面前。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喜气洋洋地从竹签中抽了一根。

成雍凑上去,笑逐颜开道:“‘琇莹’。阿母好眼光!”

席上有人赞叹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1)’小娘子蕙质兰心,将来必是高门华胄孜孜以求的淑女。”

满堂宾客纷纷围上来,争相向成雍祝贺,喧闹声吵得婴儿扭起了小脸,哇的一声哭出来。桓氏连忙手忙脚乱地哄她,小婴儿只嚎啕不止,哭声震天。桓氏没办法,将孩子塞给霜娘:“先带她下去。”

霜娘刚接过襁褓,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一道战栗的女声传来:“二夫人怎能把孩子交给她!”

狸奴疑惑地望去,数人外站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面孔很陌生,正手指着霜娘欲言又止。

桓氏认出这是成雍同僚的家眷,虽一头雾水,仍笑道:“孙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她——”孙氏紧盯着霜娘,脸上似闪过一丝瑟缩。

她这般吞吞吐吐,反倒让众人好奇。

堂中回荡着二娘的哭声,桓氏迎着无数道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有话好好说,霜娘先带二娘回屋里。”

“万万不可!”孙氏一个箭步冲上来,扯着桓氏的衣袖道,“二夫人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这是我家的客人,孙娘子——”

“二夫人莫被她骗了!妾认得她……”孙氏流露出纠结的神色,见众人鸦雀无声,便絮絮地说下去,“妾方才在您屋中见到这女子,便觉得她脸上烙印好生眼熟,似乎从前曾见过,因此整个席上都在想,想到一个人,越想越觉得后怕……只因那人身份极卑贱,堂堂将军府怎么会藏污纳垢……”

桓氏收敛了笑意,尚不及开口,温氏便黑着脸道:“孙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孙氏似被她神情吓到,语气便有些虚浮:“妾所说的话,老夫人暂且当故事听听。先前逆贼庾慎终还在时,府里有一些女子,平日里出门都面戴黑纱,手腕脚踝系着铃铛,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金陵百姓谁不知,庾府养了那么多军士,这些女子不过是倡伎罢了……”

桓氏听出她言外之意,倏地白了脸。

狸奴一推那孙氏,怒道:“今天我阿妹百日,你竟在这里胡言乱语!”

孙氏被她推得一踉跄,险险被朱杳娘扶住。朱杳娘微微皱着眉,一副惊讶的样子:“孙娘子的意思是,您在金陵见过霜娘子?”

“没错!”孙氏挺直了腰板,道,“庾慎终篡逆前几个月,妾亲眼看到她那番装扮从东府出来,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这样……”朱杳娘语气中满是嫌弃,“二夫人就让这种人伺候二娘子?”

桓氏僵硬地侧首看霜娘,对方只垂眸不语,在她眼里便是默认了。

“霜娘子……”桓氏简直难以置信。

“你休要血口喷人!”狸奴大声呵斥孙氏,“那些女子既然蒙着面,你如何认得出,又如何数年后还记得?”

孙氏一时间语塞,眼神略有些慌乱,正对上成肃威严审视的目光,一张脸便没了血色。

朱杳娘瞥了她一眼,道:“孙娘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孙氏咬了咬牙,恨恨道:“女郎难道认不出她胡人的容貌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宾客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量着霜娘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霜娘只抬眸看着孙氏,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妾能记得她并非偶然,只因她身份与一般风尘女子不同。女郎年纪小,有些事情恐怕不知道。二十多年前七星山一战,胡虏贺楼氏惨败而逃,不到十年便毁家灭族,土崩瓦解。余孽贺楼察逃到江南,投靠在庾慎终帐下。可二人俱是狼子野心,不多时便反目成仇,贺楼察又逃往关中。庾慎终恼羞成怒,将他抛下的胞妹充入军中。此事数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想必在场各位都有所耳闻,为何见了这贺楼氏余孽,反而认不清了!”

孙氏话音刚落,堂首便响起女眷的惊呼。

温氏晕倒了。

偌大的堂中一片混乱。看了这一场好戏,众宾客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还是留。成家一群人顾不得他们,围着温氏团团转。狸奴脑海中嗡嗡直响,只看到众人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阿春从霜娘怀中抢过孩子,焦急地向桓氏说些什么。

霜娘默默地站在原地,并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

眼前的一切被一个温暖的怀抱遮住了。狸奴趴在母亲怀里,虚虚地闭上了眼睛。

————

霜娘被带回屋中禁足了。

二娘百日宴无异于一道惊雷,让府中上下震惊不已。平日里人淡如菊的霜娘子,居然是贺楼氏余孽,甚至在庾慎终手下沦为倡伎。越难以置信的反差,越能激起人们心中诡秘的亢奋,仿佛扒开云朵一般洁白的外表,内里竟裹藏着腐烂的淤泥。

人人对此津津乐道,却不敢在主人翁前形于言表。

温氏屋子里围坐着一群人,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口,整个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老夫人只是一时晕厥,没多久便悠悠转醒,睁眼第一句话便是:“那贺楼氏余孽,快驱逐出府!莫让她脏了我家的门户!”

成肃见老母醒过来,悬着的心落下去,面色却没有丝毫和缓。他腾地从卧榻之侧站起身,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

第一次见到这姿容秾丽的女子,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和蹊跷。可狸奴与她亲近,身为父亲他也不好说什么。他猜测这女子有可能是胡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虽然心里鄙夷,总不至于将她赶出家门。

但是……既然她出身胡虏贺楼氏,那事态便完全不同了。更何况她兄长贺楼察曾是伪周的储君,如今还在关中挑衅叫嚣,让边关诸将气得牙痒痒,若成氏与她拉扯不清,便惹上了无尽的麻烦,必成为朝中上下攻讦的把柄。

温氏红着眼看成肃,满脸是悔恨不已。

成肃也气得够呛,一拂衣袖道:“狸奴,看你领进来的好人!”

这话说得容楚楚肩头一颤,毕竟追根到底说起来,还是她带着贺楼霜入府的。不过此刻无人有心思追究这些,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另一侧的狸奴身上。

虽是阳春三月好时节,狸奴却觉得遍体生寒,如坐针毡。成肃很久没有向她发这么大火了,就霜娘的事情而言,她难免有些心虚。

霜娘的身份,早在金陵初见时,她便已知晓。纵然当时年幼无知,不清楚旁人的鄙夷嘲弄背后,深藏着怎样低贱辛酸的事实。后来在江陵又相遇,霜娘的庇护让她得以免去许多来自庾载明的麻烦,越发使她无法开口追问霜娘的底细。

平心而论,霜娘于她有大恩,即便过往很不堪,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错……”狸奴梗着脖颈道,“霜娘是个可怜人。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怪罪她?”

成肃一拍桌案,喝道:“我看你真是糊涂!”

若霜娘只是庾府倡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人打发出去就得了,只求个眼不见心不烦。可她竟然是贺楼氏余孽!宣武军与贺楼氏势同水火,断没有对贺楼霜发善心的道理。

成肃眼中浮起了杀意。

狸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连忙道:“阿父,霜娘对皇帝有救命之恩,皇帝尚且不在意,阿父又何必——”

“恐怕皇帝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成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纵容贺楼氏余孽,无异于授人以柄,让天下人耻笑!”

狸奴张了张嘴,终于垂下了目光:“求阿父放她走罢。”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温氏倚在卧榻上余怒未消,斜睨了狸奴一眼,对成肃道:“大郎,你看着办罢。”

“既如此,便斩草除根。”成肃缓缓落座,斩钉截铁道。

注:(1)出自《诗经·卫风·淇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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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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