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让闻言立即跪下:“奴失职。”
可他刚刚说的是真的。
好甜。
或许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记忆惰性,当一个人总是给予什么都时候,脑海便下意识觉得她所给予的一切都是这样。
言语间,墙内忽的传来一阵马蹄音和缰绳勒马嘶鸣声。
此处离太极殿不远,当朝规定,能纵马者非二品要员不可,听蹄铁声当是战马,而近来在京城述职的将军……
“末将赵羽,见过长公主殿下!”
“世叔?”
姜瑶意外转身,白马将军利落下马半跪于地,行了最地道的军中之礼。
“快起来。”姜瑶上前虚扶他起身,“赵将军今日怎突地在宫中骑马?”
确实奇了。
赵羽虽是武安军大将军,行事却沉稳低调。莫说在宫内纵马,纵然是都城内,也只有大胜归来,刻意鼓舞民心时才会打马走街。
“事出有因,还请殿下稍后治罪。”赵羽声音爽朗,只是额间起汗,显然狂奔而至。
梅玉见状,忙撤了一干无关者告退。
他剑眉稍凝,压下声音:“却如殿下所言,前方传来急报,梁州先前收容的灾民骚动,与士卒起了争执。末将恐坏大局,未出兵镇压,听王总管言殿下在宫中,只好斗胆前来。”
灾民是北周的灾民。
陇西陇山郡旱灾,流亡者无数。
姜瑶先前便以极低的条件收容了一部分,以补充北疆军方与人口,削弱陇西势力,又为日后的北上先打一个好名声。
“卿家做得不错。”
一旦武安军对灾民动手,赈灾的努力就都付诸东流。
“约有多少人。”
“三千。”
……
那就是有人从中作梗了。
姜瑶向立在梅树下当她影子的聂让:“怀义到了吗?”
怀义即张存英,朝中阁老,前为大理寺卿,素有断案神人之称。
数日在姜瑶去白豸山庄前,借大将军述职之机暗中领长公主懿旨做行军大元帅,往北疆通、梁二州行巡抚调度。
尽管路上护卫由小九负责,但聂让仍知一二情况:
“已安全抵达。”
姜瑶点头回首:“有劳赵将军特来告诉本宫此事,武安军不必动作,具体细节不日便将水落石出。”
赵羽心中一跳。
“殿下是说……”灾民作乱,并非偶然,而是有人从中作梗?
“将军慎言。”
姜瑶莞尔一笑,像幼时又像别有深意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秋日待阁老归京,一切便见分晓。”
“……也罢。”
见殿下心中有计较,赵羽自知朝堂局势变迭非他长处,即刻轻松下来。
他也不忧姜瑶此举是否趁他归京述职之机,架空他兵权的意味,拱手坦然请罪:“末将宫中纵马,还请殿下责罚。”
姜瑶摇头,笑说:“二品将领本就有宫内行骑之权,大将军何罪之有?”
她瞧了眼天空,日头高照,天朗气清,像极了武安侯还在世时,某个让人怀念的时间点。
“洗尘宴人多眼杂不便叙旧,正巧天香楼有新菜色,不若择日瑶替世叔好生补一顿?”
赵羽刚想爽快应下,又念及什么不赞成地竖起眉:“殿下身体方愈,如何喝酒?”
“告假的由头也信?何况旁人替我不就是了。”
她揶揄,“长公主府别的没有,侍卫可都是一顶一的能人。只未领一二官职,白龙将军别怕折了颜面才好。”
白龙将军是赵羽战场上的诨号,因常年银甲披挂,坐骑玉狮子,在战场上如条白龙畅意,兼之模样英朗,武安侯开玩笑送了他此号后传颂开来。只是后来赵羽位次渐长,如此戏谑称呼的人也便少了。
赵羽哈哈大笑两声:“英雄不问出处,等他喝得过末将再说!”
话语间姜瑶扬眉,指着身后人:“你且瞧他一眼,可认得不认?”
顺姜瑶的视线,赵羽这才向后注意到那张潜阴影里的硬挺面孔。
他当然认得。
那日他是头一遭在夜时见姜瑶亲自登门,风尘仆仆,只要他速领轻骑往和州救一个死士。
这大抵是长公主目前为止,做过最出格的事请。
不过,这人值当。
当时场面惨烈,饶是赵羽见过战场拼杀血肉横飞的景致,也难忘。
密林内尸横遍野,除却几个枭首落地、几个被锥钉入头颅暴毙的,其余脖颈刀痕大都一致,手段凌厉一刀抹喉,干脆利落。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信真有人能凭一己之力,在带一个负累情形下,以一柄玄刀斩杀数百死士。
——殿下究竟如何养出的人,委实人间杀器。
甩去不相干的念头,赵羽又拱手:“殿下可要知道,武艺高深未必酒量高深,若末将喝倒殿下一众侍卫,您别觉得面上无光才好。”
姜瑶长嗯一声,故作惊异:“世叔莫不是真怕了?”
“末将别的没有,就这胆子足量。”
话落,二人对视,皆是一笑。
白泥鸥鹭晴空一排,天光正好。
其实姜鸿先前在宫里的话并非毫无缘由。
赵羽出身贫寒却也位高权重,若北上功成,无意外定将封侯。
想同他说媒的人家能绕着都城走三转,可他年过而立却至今未婚,尽管面上一直推辞北患未定,何以家为?
可毕竟年少情谊加身,难保是否尚长公主之心。
聂让身影融于暗处,依然安静地警惕周围,他静静地注视两人与这一切,平静地侧开眼,敛眸抿唇,隐隐酸涩地一笑。
赵羽与他同样出身流民,却能与主人并肩而立,若说没有一丝妒意,怎么可能?
有那样一瞬,他也想像这样站着。
好像。
或者,揽一下她的肩膀。
……不敬。
也只是极短暂的一瞬罢了,聂让认得请自己。
不说手中诸多鲜血,单是这三分西戎样貌和曲发,便足以他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可……姜瑶的声音犹在耳畔,清晰可闻。
她说她想…亲手为他封侯…
想要他站在明面。
他不知这句话真假,或许只是一时戏言,也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死在去北疆的路上。
但他会一直记下,并相信着。
“首领。”
忽的的响声使聂让神情一肃,右腰际玄刀半出,寒芒险些斩出,在看见对方一袭与自己相似的玄卫袍后推刀归鞘。
“为何回来?”
小九道:“陛下之言。”
玄卫间的交流素来言简意赅,话不过三句。两人相处自若,皆当那日白豸山庄夜里无事发生。
“一个时辰后向主人复命。”聂让静静注视着一眼前方牵马说笑并走的二人。
小九点头后却未撤走。
他见状收回视线:“还有何事?”
“十二。”终是忍不住直视着聂让的眼睛,小九以曾经的代号作最后警告,“别忘了我们的身份。”
别忘了他们是生死泥沼之中挣扎的人,是随时准备埋入乱葬岗的工具,不要肖想不可能的人,如果他真不准备出逃,那么曝尸荒野将是他选择的归宿。
先皇薨逝前的最后一道绝杀令,赐死了对他忠心不二的暗卫营前首领江寒。
“如果有一日我接到你的格杀令,绝不会手下留情。”
小九接回上次未说完的话,“但在那之前,你救过我的命,我也得忠告你一句:世族的话尚不可信,何况皇室。”
“不用你教。”
聂让沉默着跟在姜瑶的影子后,永远保持一个能及时出手挡住威胁又不过近的距离。
.
此时,通州城外。
“大人。咱们到了。”
来的路上遭遇三次伏杀,张存英已有所准备,但理清楚信上所说通州局势的一瞬,他还是不由得感慨…
殿下这究竟是给他丢了一只怎样的烫手山芋。
谁能想到,朝堂内外享誉一身正气好名声的通州太守李氏的李袅,竟暗中与博陵崔氏联谋,与刺史长史一齐,贪了整个陇西地带近十年的税收。
还有通州仓库里价值万金的存粟,以陈米砂石替代不说,竟试图转运至大常山内藏匿,再煽动平民挑拨离间,难怪暴动。
这到底是拿了北周多少好处,这样子做事。
若殿下真让武安军处置,此事恐永无水落石出之日。
只怕这整个通州,都不知鬼不觉间半数成了他们的天下。
他冷嗤,想起什么又摇头:“虫豸尔尔。敢向蟠螭作恶?”
……玄卫能拿到如此详细的情报,只说明殿下恐怕早已注意到陇西的情况。
七八年来,那玄卫如同天罗地网一般,混在北周南赵的高层中,是姜瑶最厉害的一柄刃,被它注意到可不是什么好事。
张存英也是先皇一脉老人,思虑片刻,便粗略明了长公主的目的。
“又要算后账咯。”
“大人怎么突然这样说?”一般跟随来的武侍将军询问。
他捻捻胡须:“殿下这是要借机拿陇西李氏开刀,并顺势以此为由,顺藤摸瓜。”
“这藤我知道,这瓜?”
此为朝中私密,张存英笑而不语,不再往下说,心中又道,她这真是拿他当刀使。
……那瓜,叫做郡王李继。
当年,围剿楚氏的最后一家。
也不知该不该感恩殿下相信他的为人。
照理说他作为纯臣,不该参和此事,奈何人已至了通州,此番国家蛀虫又不能真放任不管。
罢了罢了。
如此鱼肉百姓的贪官,斩了也是对得起先皇。
张存英揉揉额角,定下初步处置的计划,一转眼瞧见玄衣侍卫服的暗卫立在原地,眼不动心不跳如尊杀神像。
“你怎还不离去?”
漆黑夜行衣的玄卫半跪于地:“首领吩咐我等由大人差使,且护佑大人安好,寸步不可离。”
此举或有监视意味,但牵扯如此错综复杂,张存英也能理解。
只是,张存英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你们首领是何人?”
暗卫表情不动,似作未闻。
“听闻前些日子和州有贼人里外勾结,长公主亲命赵羽大将军点兵追击十里救了个人。是也不是?”
瞧这人真似作不说话的门神像,阁老有些怜悯地笑一声。
长公主驯人如驯马,当真有方。
算了,殿下也算是百年难遇的明主,何必探究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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