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宴至末,姜瑶仍滴酒未沾。不过目的已达,他很满意。
赵羽比从前世故圆滑了,可本质还是那个正直重诺的将军。
……
——身后,差不多就这样。
待西北各州的蛀虫收拾干净,届时朝中文有新臣武有良将,新制健全国库充盈,时机成熟,即可以北伐一统天下。
阿让…去北境,则性命无虞。
也愿北疆风景壮美,他能寻得自己真正的出路。
然后,自己就可以放心了。
离了天香楼,天色昏沉,江上泛着水汽,偶然几只花灯从上游流下,几尾鱼儿扑腾跃出水,金灿灿的鱼鳞映着灯会,很是漂亮。
遥遥看着河上花灯,姜瑶恍然。
又是一年一度的民间盛夏河灯会。
她从前喜欢各类稀奇古怪的民间事务,几乎年年灯会都要聂让带她避开宫人偷溜到市集上看灯赏花。
明明眼前万家灯火,行人喧嚣,可潮气与黑幕之下,她只感到可怕的寂静。
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泛白。
“……”
仿佛若干个梦见自己窒息于病榻而惊醒后的无声夜里,只有肺腔隐约的不适感越发加剧,提醒她离真实的死亡又近一步。
她以为自己不惧死亡,甚至心底会有一种隐秘的,不可说的诡异向往,可是真的要亲临时,却还是恐惧。
姜瑶立了好一会,将自己从泥潭般的阴影里拔出。
“梅玉、春桃,你们先回去。本宫随意走走。”
下人们怎敢同意:“殿下若是想逛市,且让奴婢们跟着吧。夜里人多,恐不安全。”
若先皇遗诏未使长公主摄政,姜瑶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今她代行皇权,莫说独身外出,纵是平日出恭,也需要一群丫鬟围着。
“有阿让在。”
众人下意识向后看,低束曲发的魁伟男子不发一言,始终保持与她九尺左右不近不远的距离,扎袖玄衣肃杀威武。
梅玉这才很勉强点了头:“还请殿下将裘衣带上,早些回来,马上就是宵禁了。”
聂让替她接过雪白狐裘。
“本宫晓得。”
建康夏夜通明,护城河上波光粼粼,河灯飘摇而下。宵禁未至,市集商铺旗帜随凉风飘摇,行人笑声吵嚷,伴车马声络绎不绝,偶路过糕点铺子,清香散在空气里,一派荣和。
嗅着水汽味,姜瑶试图挽起笑意,缅怀那些时间,却发现自己笑不大出来。
……
再来年的灯会,恐不能见了。
“阿让。”
在一个无人的石桥,姜瑶忽的站定身,背后月光碎开融在她身下河水中。
“奴在。”
他永远在她影子的尽头,一个随叫随到的位置上。
十五年如一日。
姜瑶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自己身边:“不必离那么远。”
他心中一悚,本想避开她的手,低头却看见那双素来冷静的清澈凤眸带着很浅淡的厌倦。
许是他错觉,但主人……似乎并不高兴。
便顿了身子,抿唇讷道:“……是。”
他们沿着齐整街衢和坊间漫无目的地闲走,听着路边叫卖吆喝,偶然看见几只做工精致的点灯,就会驻足停下看看。
街上来往热闹,人头攒动,偶然还有大户人家的公子或贵女被人拥着说笑,男男女女穿着新鲜衣服走在街头,好生快乐。
见过姜瑶的人多是朝中要臣。
朝臣家眷若想凑灯会热闹,大都在府边沿河道放灯,鲜少来坊间市集,兼之夜色依旧昏暗,竟无一人认出。
但毕竟衣着华贵用料不凡,周遭路过者频频回眸。
聂让怕她出意外,不再执意跟在身后,只不动声色提刀将有意靠近的人群隔开。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忽的停下脚步,朝一个方向。
“我记得前面应该有家卖兔子灯的小坊,怎卖起了馄饨?”
“回主人的话,摊主前年病故了。”聂让作答。
“这样啊。”姜瑶默了片刻,“无妨,进去看看。”
“……不可!”
聂让一顿,立即反应过来,慌忙劝阻:“那是奴等吃的东西,主人金贵,怎可入口?”
他从未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坚毅面庞也因无措涨红。
馄饨铺子沿街,连个像样的门窗都未有,更不提专用的雅间,寻常贵人都不屑一顾,何况姜瑶万金之体?
但她并不介意:“有什么关系?”
话语间,她跨入馄饨铺子寻了个靠门位置坐下,不等铺主出声:“店家,两碗馄饨。”
“好嘞——”
“主人!”
姜瑶的话简直每一句都在挑战他的认知,他怎敢与主人同桌而食?
“莫扫了兴。”她睨他一眼,淡淡丢下一句。
可一直有效的威胁今日竟失去了作用。
聂让不说话,也不敢坐。
足足八尺的汉子若桩门神似地立在她身边,凶神恶煞,好似谁敢近半步,便见不到明儿的太阳。
过往的客人皆颤颤巍巍地避开。
好一出景观!
“那这样——”
姜瑶坐在简陋的木椅上,见状,蓦地失笑,声音不自觉放温柔了,
“我看你吃可好?”
她可不指望自己这暗卫头子会乖乖让她用民间吃食,且她食量小,刚从天香楼出来,本就不饿。
倒是聂让,她和赵羽从未时聊到戌时初,几乎滴水未进。
“……”
聂让又一顿,松开刀柄,嗫嚅:“奴…不饿。”有些哑。
话语间,打着白巾的店家端着馄饨上来,见这一主一仆,一站一坐愣了愣,但也没有太过大惊小怪,很快镇定着退下。
“二位客官慢用。”
店家手艺不错,薄皮大馅的馄饨上还撒着虾米紫菜,浓厚的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振。
“坐下吃吧,还是热的。”
姜瑶单手托着下颔抵在桌上,狸儿似地弯眼,补充,“这里可没有小案脚踏,你也不想我们太引人注目吧。”
馄饨铺未有门窗,只两个支柱伶仃地挂着,屋外也已不少人侧眼。
“……”
若是他还如从前般另开小案吃饭,那估计全城百姓都得围过来看猴。
聂让结舌,只好坐下。
木椅粗糙,他小心将裘衣叠好放腿上。
微凉触感夹杂的白桃木的熏香惹得他心神不宁,自知方才有所冲撞,心绪难安,微微地攥紧了手指。
“……”
姜瑶叹了口气。
指腹拨开他额间卷曲黑发,抚上他坚实却木呆呆的脸庞,轻轻摩挲。
触感温热光滑,不似刀枪血雨中走出的死士。
“阿让,真好看。”
像一块属于她的,沉积在深海海底的黑玉石。
他额际落下一绺黑发,摸起来柔软,除此外,姜瑶能感受到他颈侧若隐若现青筋逐渐紧绷。
灯下人影绰绰,有人见到他们动作,窃窃私语望向这座,似在好奇二人关系,姜瑶皆视若无睹。
——的确。
——好舍不得啊。
很慢地,姜瑶收回手,笑起来:“也一直听话,这很好。”
灯笼烛光映在他瞳孔,仿佛点上很微弱的光。
他极迅速低下头,不再多说话,飞快两碗馄饨一并吃了。
营里奉行以最高效率填饱肚子,聂让吃饭习惯性的安静且快。
姜瑶不过隔着屋梁看了一眼门口的灯笼,回头时两碗馄饨已无声息见了底。
“真的不会噎着吗?”不管看多少次,她都忍不住惊异。
“回主人,不会。”他已经吃完,沉声回答。
“那就好,陪我坐一会。”
姜瑶还是笑,只眸光有些淡了。
她看到他唇畔动了动,挑眉:“你想说什么?”
许是灯线太暗,也许是他们从未坐在一桌过,因而错落间叫人分不清梦境与真实,他头回失礼地望向主人,几近下意识出声。
“奴愿为主人分忧,还望主人宽心。”
她多瞥了他一眼,语气慵懒:“宽心?”
“不担心自己日后能不能在北疆活着挣出番功绩,反叫锦衣玉食的主子宽心?”
夜间的风忽的吹起,柳叶瑟瑟作响,绕过门扉,吹动门外旌旗,也吹起他身上褶皱,却都被他挡着,吹不到姜瑶面前。
许是风太大让沙子迷了心,也许是夜色本就是最适合遮掩的时节。
揣摩上意素来是暗卫大忌。
但他竟头回越了矩,头低得更甚:“可主人,在不高兴。奴…能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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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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