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殿时,姜瑶又睡了。
下人们在寝殿一连生了几个炉子,屋内温度高得过分,叫人汗流浃背,侍女皆在不停擦着额角汗渍,而塌上人全然感觉不到暑气,甚至因热意稍稍在睡梦里舒缓眉头。
“还没出伏呢,便是这样了,冬日可怎么办啊。”
梅玉又替殿下换了手炉,面色焦虑,正为不久的冬季发愁。
他跪在门口,隔着层层竹笭纱帐,隐约帘内光影的卧在塌上,凤眸紧闭,如玉面容退了脂粉即化作一片苍白,眉宇紧蹙,便捏紧了拳头。
“聂统领有何事吗?”梅玉询问。
聂让摇头,却紧了刀:“若主人醒来,且道我告假五日。”
回来,再告罪吧。
他会自请刑堂。
“这是要去何处?马上就是殿下生辰了。”
梅玉微讶,她跟在姜瑶身边的时间比聂让还长几月,从未听过聂让告假,且照他的性子,一贯都是在这里守到殿下醒来的。
……
虽说府上的护卫早就排好了,可他这假请得委实突然。
“有事。”
聂让未多答,只推门而去,沉下眸,定了决心。
一定赶在那之前回来。
.
建康红杏楼外,鹁鸽略过锦窗外碧空,楼下莺莺燕燕唱着快活婉转的歌儿,楼上雅间内却是阴云密布。
“湘王世子在青州水路失踪了?”李继拍案惊怒,“吴总管呢?也一并不见了?”
得到心腹肯定回答后,他一下瘫坐在座位上:“坏了坏了!”
魏常青反应还算平静:“郡王莫急,青州水匪多,许二人被他们俘了也不定。”
“不。”他脸色极难看,“寻常水匪断不敢劫李氏中人,能做到悄无声息带走的又不怕报复的,只有姜瑶手下那支暗卫。”
“李郡王。”
不想珠帘后榻上的主座还盘腿靠坐一人,不慌不忙:“只是丢了个人罢了,乾坤未定,何必自乱阵脚?”
他官话说得古怪,深目浓眉,络腮须,是日前给姜瑶敬酒的北使穆元吉。
“大右弼的意思是?”
穆元吉不语,反倒向一旁看茶的魏长青,别有用意:“若姜世子真被玄卫带走,魏侍郎以为当如何?”
“某认为,若真是姜瑶带走了人,当早做断绝。”
穆元吉好像来了兴致,微微起身:“怎讲?”
——这老狐狸。
魏常青心底默向殿下道一句歉:
“昔年湘王侯斩时世子不过十岁。今去近三年,总角孩童本就一年一样,朝臣认不出也是理所当然。郡王何不仿前梁之祖,待虎贲羽林内乱时,成大事也?”
他说得很直白,简而言之,就是找个像的人李代桃僵,起兵逼宫。
这话出口,就是大逆不道,正合他意才对。
果然,穆元吉大笑出声,一连道了几个好。
“侍郎果然识时务。不过现在还不是大动干戈时。就像我家的两头羊,平日动不动就掐架,真有狼来的时候,却一个比一个能打。”
他一笑:“不过近来发生一件事,让某遇到了个收拾羊群的好时机。”
“怎讲?”
“看守羊圈的猎犬离开了。”
李继捻着胡子了悟,两人简直像在打哑谜:“原来大右弼是此用意!”
一旁魏常青心底微沉。
李继放下盏,推门:“茶凉了。”事情说完了,来人。
老鸨极有颜色叫了几个姿色绝艳的美姬上楼看酒,穆元吉笑意更甚,屋内一事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世俗脂粉香味间,他陡然地想起一件事。
武安侯战死那日,正是长公主生辰第二天!
每年殿下都会在这一段时日去西郊的武安侯府旧址祭拜老侯爷,无人知晓她具体什么时候去,也没人敢打听。
可是他们怎会动这个心思?
拢在袖间的手却不自觉收紧。
——坏了!
殿下身边还有细作!
.
温州近郊,水天一色,青山连绵。
街道尽头的玉匠骆老头是整个温州最好的手艺人,平日里极受人尊敬,可眼下他眼底一片乌青,精神恍惚,路过人和他打招呼。
“昨晚那个黑衣人抓着了吗?”
“嗐,别提了。满城都找不到,跟长了翅膀飞了似的。”
“啊?”
“算了算了,付了银子的,可别惹着什么精怪了。”
此事说来古怪。
昨夜骆老头关了匠铺,熄了灯睡得正香。
二更时,忽感脖颈一寒,一睁眼,就发现有人站在他床边。
闯入者一身黑,身量魁岸得甚至快顶到他的天板,浓眉大眼,五官深邃,一看就很不好惹,更要命的是他腰间一柄三尺余的横刀,吓得老人家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他当时颤颤巍巍,手都摸到了枕头下的锉刀,只听得那个疑似入室抢劫的男人声音嘶哑:“寒玉盒,两拳大小,用最好的料子。”
……
骆老头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来找他雕玉的。便咽了口唾沫,试探道:“今儿小铺打烊了,好汉等明日天亮再来吧。”
“什么时候取。”
“三…三十天!”骆老头尽力将时间往少里压。
“不行。”对方皱眉,“三个时辰。天亮就要。”
骆老头惊了,从未见过如此无理的要求:“嗐,老头子是雕玉的不是做菜的,你这人怎么……”
“铮—砰!”
他话都未说完,横刀出鞘,径直将他跟前的木柜劈了个两半,倒在地上,溅起一地玉尘,速度之快,他甚至都没看清楚刀是怎么出的。
然后那柄冒着寒气、刀尖还滴着不知来历的血迹的刀,就这么架在了他脖颈上,对方冷声重复:“三个时辰。”
血渍沿着刀滴到他脖颈。
双毫无情绪的漆黑瞳孔,明显比方才更加不耐。
冰凉之下,他登时一个激灵:“好…好汉,放刀,放刀,小的现在做,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不是?”
事实证明,性命攸关之际,人总能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这是骆老头琢完最快的一件玉。取得是旧有的胚,料是顶尖的水料,虽未没上纹路,但比他说的三个时辰还少了大半个点。
然而,提前完工并不会获得快乐,甚至会让买方得寸进尺。
“再雕一只狸奴。”持刀恶徒很认真地回忆了什么,神情放得柔和了,“脸很圆,有形就可以。”
“……”
骆老头闻言两眼一黑。
要不你还是一刀劈下来吧。
最后老人家以半个时辰简单琢了个狸奴暗纹上去,好说歹说总算送走这尊煞神,等庭院空下,骆老头意识到自己丢了个绝好的玉胚,心头都在滴血。
回头,却看见木椅上齐齐整整叠着三锭二十两的金子。
“嘶——”
又是一口冷气。
今世态相对太平,金价稳定,这六十两金约同三百两银子,足够买一件雕饰精美的玉瓶了,他那水料是不错,可即便精雕细琢、正常买卖也定不到三百两。
再看那凶神离开的前院,哪儿还有人,甚至连门闩都还紧紧合着。
莫不是真撞鬼了?
骆老头看看天边鱼肚白喃喃自语两句,再等了一炷香没瞧着动静,摸着沉甸甸的金铤倒头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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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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