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三人进入酒楼之中,掌柜见到有贵客来访,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
青霜拿出一枚玉制令牌,对掌柜耳语了几句。掌柜的脸色遽变,领着三人到了酒楼二楼的一处隔间,备好茶水,这才恭敬地关上门出去。
这时,隔壁房间的说话声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自从你离开赵国,你我已有半年未见。上个月我本来想去卫国寻你,没想到会得到你在燕国的消息。唉,你虽是赵姬所出,却也长在王后膝下,本该为卫国嫡世子。我本以为以你之才,回到卫国,定能继承王位,想不到竟然是沦落在燕都为质,我真为你不值……”那是一个慷慨激昂的男声,显然是公子遐这次会见的朋友。
卫遐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父王本来就不喜欢我,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他叫我回去只是当做卫铮的替死鬼而已……其实也还好,我这几个月在燕都过得还算不错……”
男子的声音有些心痛:“你这也叫不错,名义上是卫国世子,可是在这燕都,人人都可以欺辱你。你本是人中龙凤,难就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我听说你前几日还差点被姬家大小姐逼得自杀——”
卫遐止住了他的话头:“好了,白瑜,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现在的情况,燕国人可不会让我死。不说我了,说你吧,你怎么会来燕都?”
白瑜道:“我本是法家弟子,我的老师便是法学大家李克,本来今年学成出师,想去卫国找你,如果你能继承王位,我这一身所学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谁知你竟到了燕国。这几日,恰好得知如今燕国丞相姬旬要为燕王遴选名师的消息,我就来燕国碰碰运气,也顺便来看看你……”
卫遐道:“你也想成为燕王的老师?可是你不是赵国人吗?”
白瑜道:“我们诸子百家,各立学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学成之后能够一展长才,经世致用。赵国不能用我,我便去卫国,卫国不能用我,我就去燕国。昔日孔子本为鲁国人,却也周游齐、卫、蔡、叶等国,以求进身之阶,墨子本为宋国人,也先后受封于楚国、越国,何况于我白瑜。谁能赏识我,我便为谁效命,我打算见过你之后,便去丞相府中拜会姬丞相——”
也许是见卫遐脸上有些落寞,白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用失落,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卫国继承王位,我必定会投奔你。眼下,燕国才是诸侯中最强大的国家,如果我能成为燕王之师,还能照拂于你,简直是一举两得……”
卫遐苦笑:“还真是多谢你了。”
……
隔壁两人还在说些什么,乐璎已经没有在听了。
她发现自己想错了,卫遐出门真的只是会见朋友而已。而他的那个朋友只是恰好来燕国寻求一个进身之阶,而绝非什么隐盟死士。
不过,她倒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个信息,那便是白瑜刚到燕国不久,还没有见过姜太后或者姬旬。这几日,她也见过一些应诏而来各家学士。可是已经慢了一步,可是这些人要么并无真才实学,要么便已经投入姬旬的麾下。如无意外,她应该只能接受姬旬提出的人选。不过这个刚刚到来的白瑜,也许可以做一下文章。
等白瑜离开福居楼时,门口已停了一辆马车,女扮男装的青霜拱手道:“白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白瑜上了马车,便见到车内坐着一位清傲矜贵的贵族公子。他才见了卫遐出来,马上就又见到仅凭姿貌便让他惊艳的人物,不禁微微有些愣神。
但他很快便察觉自己失态,又敛了眉目,问道:“不知是那位贵人?”
乐璎弯唇一笑道:“我的名号你应该也听说过,我便是乐璎。”
白瑜吓了一跳:“长……长公主?”他自然知道,长公主乐璎在燕国可是最有权势的女人。
乐璎道:“若我为伯乐,白先生是否可为我所用?”
白瑜怔愣当场,他有些恍惚,一时没有明白乐璎之意。
乐璎继续道:“我知道白先生离开福居楼,应是要往丞相府。可是如果没有我点头,就算是姬旬也无法决定帝师人选。当然,反之亦是同理,所以先生稍后下车之后,还是可以继续前往丞相府,并努力获得他的赏识与信任。这样我会保证白先生会在一众人选中脱颖而出,成为燕王的老师。但是,白先生在燕国的这段时间,须得效忠于我,当然名利权势我也绝不会亏待先生。”长公主凝神着她,一双深目清冽如寒潭。
白瑜很快明白了乐璎的意思。长公主与丞相姬旬之间暗潮涌动,帝师的人选显然干系到两人在朝中的争斗。长公主的意思是让他假意投靠丞相姬旬,而实则效命于她,这样她会保证他能获得如今燕都人人抢破头的帝师之位。
这于他,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愿为长公主效命。”
***
回到公主府之后,乐璎路过花园,便闻得梅林之中传来泠泠琴声。
那琴声深沉幽远,从梅树瘦骨嶙峋的枝桠间穿透过来,让人觉得一霎风烟寂冷,丛林之间,白梅花无风自落。
乐璎踏着落梅花影,步入林间,只见早上未撤的席案之上,正横陈着一把古琴,此刻一双骨相清晰纤长、指节如玉的手正按在七弦之上,琴弦跳跃,乐声倾泻而出。
不知为何,她素来不慕此风雅,此刻也能听出琴声悲怆,自有一股抑郁不甘、自幽自怜之意。弹琴人背对着她,她分明看不清他此刻表情,却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他此刻应该很是落寞难过。
她忽然想起白瑜所说的话:“唉,你虽是赵姬所出,却也长在王后膝下,本该为卫国嫡长子。我本以为以你之才,回到卫国,定能继承王位,想不到竟然是沦落在燕都为质,我真为你不值……”
她又想起师歆所言:“你若是听过他弹琴,便知道那样的人本来就该生在云端,一生洁白无垢,不该为任何人所轻贱践踏……”
她见过了他惯于人前显露的云淡风轻,此刻,忽然很想知道,他是否有怨。怨恨被自己的父王出卖,沦落至此不堪的命运。这时,琴声忽而幽咽凄怜起来,忽尔嘲哳一声,琴弦竟然断了。
弦落,风止,有落花坠于琴案之上,晕开淡淡浅红。
卫遐似乎沉寂于方才抑郁悲怜的心境之中,他茫然看着手上被琴弦割出的伤口,任鲜血不断流出。
乐璎暗地里叹息一声,想来他也是不甘的,不然不过是去见一下白瑜,说了一些卫国旧事,便让他如此失态。她上前一步,取出帕子,为他拭去掌中鲜血。又另取了一段白绢,撕成长带,为他包扎。
这时,卫遐好似才意识到现场竟然还有第二个人,还是尊贵的大燕长公主,匆忙后退一步:“卫遐可以自理,不敢劳烦长公主。”
他接过白绢,便想自己包扎伤口,可是单手毕竟不便,竟是半天也未能成功,很快伤口便又有鲜血渗出,将白绢染红。
乐璎无奈叹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倒也不必逞强。”她还是将白绢接过,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燕国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竟然会帮一个微贱的质子亲自包扎伤口,若是从前,她自己都不会相信。可是刚才听了一段琴,竟让她对他生出不忍之心。算了,怎么说卫遐能有今日遭遇,自己怎么说也得负一小半责任,就当给予他的小小补偿算了。
包扎伤口之后,卫遐便又恢复了之前恭谨从容的态度,施礼道:“卫遐一时失态,惊扰了长公主,甚是抱歉……”
乐璎望着他,幽幽一叹:“卫遐,你恨我吗?”
卫遐有些恍惚:“恨?”
乐璎道:“我今日跟着你去了福居楼,听到了你和白瑜的谈话。”
卫遐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他唇角勾起一丝极凉薄的哂笑:“所以公主今日这是可怜我吗?明明我也曾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却被家国所弃,成为燕都城最人人都可以轻之贱之的质子。而长公主你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所以你觉得我该恨你——”
卫遐摇摇头道:“可是我并不恨长公主。如今天下礼乐崩坏,哪家诸侯没有蚕食周边小国,长公主所做的事情大家都想做,都在做。只不过,长公主做得格外出色,比大家领先一步而已。假如如今我是卫王,如今在卫都为质的会是燕国那位公子王孙也说不定……所以,我并不恨长公主,相反,我对长公主十分的仰慕与欣赏。因为,你所做的,也是我卫遐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
“天下间人人以为长公主是暴君,可在我心中,公主是七国中唯一的清醒之人。”
他一双狭长的眼睛淡淡瞥了过来,瞳仁中不见以往的温驯和顺,而是透出一股近乎于锐利的光芒,如剑刃开锋,耀眼刺目。
看着他的眼神,乐璎忽然觉得,这也许是当今七国中最凶恶的一头猛虎,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自己圈养在了燕都。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此人绝对是她此生的最大敌人。
好在,冥冥之中的天意,让他落在了自己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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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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