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八年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细碎的雪沫子夹着寒雨，洒在乾安城朱红的宫墙与黛色的琉璃瓦上，凝成一层薄薄的、透骨的冰壳。百官们揣着暖炉，踩着湿滑的宫道，缩着脖子匆匆赶往宣政殿，每个人的眉宇间都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凝重，并非全因这骤冷的天气。
今日大朝，注定不会太平。
只因三日前，新晋擢升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状元郎楚藏楠，那道言辞激烈的弹劾奏疏，已如一块巨石，砸破了表面平静的朝堂湖水。他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权倾朝野、令人谈之色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陆挽。
弹劾其十大罪：窃弄威福、结党营私、贪墨国帑、残害忠良……条条死罪。
没人知道楚藏楠是哪里来的胆子。谁不知陆公公手段酷烈，顺者昌，逆者亡？这些年来，倒下的阁老、尚书，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楚藏楠虽少年得意，连中三元，圣眷正浓，可对上陆挽，在所有人看来，无异于螳臂当车。
“铛——”净鞭响起，钟鼓齐鸣。
百官按品秩鱼贯入殿，分列两旁。鎏金蟠龙柱下，铜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龙涎香，却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抑。
皇帝陛下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在十二旒白玉珠后看不真切，只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
冗长的礼仪过后，殿头官才刚唱喏“有本早奏，无本退朝”，一道清越而坚定的声音便打破了沉寂。
“臣，楚藏楠，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出列跪倒的绯袍官员身上。他身姿挺拔如竹，即便跪着，脊梁也挺得笔直，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弯曲。眉目清俊，昔日探花郎的风采依旧，如今更添了几分官场的沉毅与风霜。只是那双总是盛着朗月清风般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火焰。
他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声音朗朗，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再次陈述那十大罪状。每念一条，百官们的头便低下去一分，殿内的空气也更冷一分。不少人偷偷将目光瞥向御阶之侧，那个唯一被特许设座的身影。
陆挽。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蟒袍，并非司礼监最高品级的绯色，却更显深沉莫测。白玉腰带束着劲瘦的腰身，肩头披着一件玄色狐裘大氅，在这地龙烧得暖融的殿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是那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得近乎阴柔，一双凤眼微挑，眸色是极深的黑，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无澜。他甚至没有正眼看殿中慷慨陈词的楚藏楠，只是微微垂着眼睫，用一把小巧玲珑的银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梨。梨皮匀薄不断，簌簌落下，在他脚边堆成一圈。
极致的专注，与极致的蔑视。
直到楚藏楠念完最后一条罪状——“祸国殃民，罪当万死！”声音激越，余音在大殿梁柱间萦绕不散。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皇帝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陆伴伴，楚爱卿所奏，你有何话说？”
陆挽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梨肉随手放在一旁的白玉盘中。他拿起一方雪白的丝帕，细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从指尖到指根，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完成某种仪式。
然后，他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是平淡的，却像带着千钧重量，扫过殿中匍匐的楚藏楠，扫过那些或恐惧、或幸灾乐祸、或麻木的百官。
他笑了。
不是愤怒的冷笑，也不是讥讽的嘲笑，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无尽悲凉与荒谬意味的轻笑。
“楚大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宦官特有的、略微尖细的腔调，却不显女气，只有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好一篇锦绣文章，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咱家听了，都险些以为自己真是那祸乱朝纲的千古罪人了。”
他慢慢站起身，狐裘曳地，却无一丝声响。他踱步到楚藏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说咱家贪墨。三年前江北水患，朝廷拨款八十万两白银，层层盘剥，到灾民手中不足十万。是咱家带着东厂的人，一个个堵在那些肥得流油的官员家门口，把吞下去的钱粮，连本带利地掏了出来，重建堤坝，安置流民。当时，楚大人你在何处？尚在翰林院喝着清茶，写着华美诗赋吧？”
楚藏楠猛地抬头，眼中怒火更炽：“那是你排除异己的手段！你借此案铲除了多少不依附你的官员？！”
“哦？”陆挽眉梢微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些‘异己’，家中抄出的金银，填了国库空虚；他们的田地，分给了无地佃农。楚大人，你只看见咱家手段酷烈，却看不见那些因他们贪腐而饿死的百姓？还是说，在你眼里，那些百姓的命，比不上你口中‘忠良’的清誉？”
他不再看楚藏楠瞬间僵住的脸色，转而面向百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道：
“你们弹劾咱家结党营私。是！咱家是结党！不结党，如何在这盘根错节的朝堂立足？不营私，如何养活手下那些为朝廷办事的人？你们清高，你们廉洁，你们两袖清风！可当边境军饷短缺，士兵们饥寒交迫时，是你们清高的上官大人，捧着那点可怜的俸禄，解了燃眉之急吗？不是！是咱家，‘权阉’陆挽，从那些富可敌国的皇商手里，‘勒索’来了百万军资！”
户部侍郎上官炬站在班列中，面沉如水，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他知道陆挽说的是梦玖川，那个富甲天下，却始终站在陆挽身后的女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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