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八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细碎的雪沫子被朔风卷着,扑打在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上,旋即化开,留下深色的湿痕,如同无声的泪。
寒意渗骨,连司礼监值房内烧得旺旺的银骨炭,也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冷。
楚藏楠终究没有动用那份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证据。
他将竹筒原封不动地藏于寓所最隐秘的角落,如同藏起一簇灼手的火焰。
他选择了沉默,一种近乎懦弱、却保全了当下安宁的沉默。
这沉默并未换来杜党的宽容,反而因其“不识抬举”而招致更隐蔽的打压。
吏部的任命迟迟不下,他仿佛被遗忘在了这京城的角落,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翰林”。
每日除了去翰林院点卯,便是闭门读书,偶尔与梦玖川品茗论道,听这位皇商语带机锋地剖析时局,心中却愈发迷茫。
梦玖川似友非友,似敌非敌,其立场如同雾里看花。
这日黄昏,雪稍停。
楚藏楠信步走出寓所,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积雪初覆的街道上。
市井喧嚣依旧,贩夫走卒呵着白气叫卖,孩童在雪地里嬉闹。
一派人间烟火,却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他走到一处漕运码头附近,见不少力夫衣衫单薄,在寒风中装卸货物,脸上是麻木的艰辛。
忽然,一阵骚动传来,原来是几个税吏模样的官差,
正揪着一个老农模样的货主厉声呵斥,似乎是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厘金。
“官爷,行行好,今年收成不好,实在是…”老农苦苦哀求。
“少废话!规矩就是规矩!拿不出钱,货就别想运走!”
税吏一脚踢翻了老农装着山货的箩筐,干果散落一地。
周围人群窃窃私语,面露愤懑,却无人敢上前。
楚藏楠胸中一股郁气翻涌,几乎要迈步上前,但脚步却像灌了铅般沉重。
他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做什么?仗义执言?然后呢?
换来更严厉的打压,甚至牵连他人?淮安的教训,如同冷水浇头。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之际,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楚藏楠回头,看到一个戴着破旧毡帽、身形佝偻的老者,
对他微微摇了摇头,混浊的眼睛里是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无奈的警告。
楚藏楠最终垂下了手,默默转身,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雪地上留下他一串孤独的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
他空有济世志,却无回天力。
这世道的污浊,并非凭一腔热血便能涤荡。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司礼监值房,烛火摇曳。
陆挽批阅着一份关于漕粮北运损耗过大的奏章,朱笔悬停良久,未能落下。
今年北境不安,军粮吃紧,漕运是关键。但层层盘剥,损耗惊人,最终能送到边关将士手中的,能有几何?
她可以动用非常手段追查,但势必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引来更疯狂的反扑。
眼下朝局微妙,杜党虎视眈眈,她不能再轻易开启战端。
“断尾”之痛犹在,她必须更加谨慎。
“母亲,”
姬如淮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响起。
他如今已是半大少年,眉眼间有了陆挽的几分清冷轮廓,但眼神依旧清澈,
“今日先生讲《孟子》,说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先生问,若身处穷达之间,又当如何?”
陆挽放下笔,看向他。
孩子的问题,总是如此直接,戳中要害。她反问道:
“你以为呢?”
姬如淮认真思索片刻,道:
“如淮以为,即便身处困窘,亦不能忘兼济之心。只是…方式或不同。”
“哦?如何不同?”
“比如…若无力救万人,或可先救眼前一人。
若无法改变大势,或可先守住一方净土。”
姬如淮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母亲常教如淮权衡利弊,但有些利,并非钱财权势,而是…心安。”
陆挽心中微震。
心安?
这两个字对她而言,早已是奢侈。
她走的每一步,都踏在荆棘和污秽之上,何来心安?
但这孩子,却在她日复一日的权谋教导中,意外地保留了一份近乎固执的纯善。
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淡淡道:
“守住一方净土,有时需要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
话音未落,值房内的烛火忽然齐齐摇曳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杀意,如冰丝般掠过。
陆挽眸光一凛,几乎是同时,她袖中一枚不起眼的玉扣无声滑落,“啪”一声轻响,碎裂在地。
几乎是玉扣碎裂的同一瞬间,窗外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
一道寒光直刺陆挽后心!
“母亲!”姬如淮惊骇失色,下意识要扑过去。
然而,陆挽却仿佛背后长眼,身形未动,只是左手看似随意地向后一拂!
宽大的袍袖卷起一道柔韧的气劲,精准地拂中了那道寒光的侧面!
“叮!”
一声轻响,刺客手中的短剑竟被带得偏了方向,
擦着陆挽的衣角掠过,刺入了她身前的紫檀木书案,深入数寸!
剑柄兀自颤动不已。
直到此时,秦知复的身影才如旋风般从暗处扑出,与那刺客缠斗在一起。
那刺客身形娇小玲珑,黑衣蒙面,招式诡异狠辣,竟与秦知复这等高手一时打得难分难解。
陆挽缓缓转过身,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厮杀,仿佛刚才那致命一击与她无关。
她的目光落在刺客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上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杏眼,此刻却盛满了冰冷的杀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星影。”
陆挽轻轻吐出两个字,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刺客身形猛地一滞,虽然瞬间恢复,但那一刹那的破绽已被秦知复抓住,一掌拍在她肩头。
刺客闷哼一声,借力向后翻飞,撞开窗户,投入外面茫茫雪夜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秦知复欲追,陆挽却抬手制止:
“不必了。”
“督主!此人…”
秦知复气息微乱,脸上带着后怕与愤怒。
“是她。”
陆挽走到书案前,看着那柄入木三分的短剑,剑身狭长,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星影’钟吟,江湖上最顶尖的杀手之一,传闻其剑出无回,如星影掠过,无声无息。
没想到,杜松年这次下了血本,连她都请动了。”
姬如淮这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扑到陆挽身边,声音带着哭腔:
“母亲!您没事吧?”
陆挽低头,看着孩子吓得苍白的脸,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
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丝安抚:
“没事。”
她心中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钟吟…这个名字,勾起了她一段尘封的回忆。
许多年前,她还只是宫中一个挣扎求生的小太监时,曾无意中救过一个重伤濒死、被仇家追杀的小女孩。
她给了那女孩一点伤药和食物,女孩留下一块刻着星痕的玉佩,说欠她一条命,日后必报。
那女孩的眼睛,就和刚才的刺客一模一样。
世事轮回,当年随手种下的因,今日竟结出了这样的果。
钟吟那一剑,看似狠绝,但在最后关头,却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偏斜。
是认出了她?
还是…杀手亦有情?
“她还会来的。”
秦知复沉声道,忧心忡忡。
“我知道。”
陆挽淡淡道,
“加强戒备便是。另外,查一查钟吟的底细,尤其是…她最近接触过什么人。”
她要知道,杜党除了钱,还用了什么来说动这位顶尖杀手。
这场未遂的刺杀,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
杜党的手段愈发狠辣,已到了不惜雇凶杀人的地步。
陆挽的处境,愈发险恶。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雪又开始下了。
每个人都想把她从这权力的深渊里拉出来,
楚藏楠想用理想净化她,姬如淮想用依赖温暖她,秦知复用忠诚守护她…
甚至那个杀手钟吟,或许也因旧情而有片刻犹豫。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或者说无法真正理解,
正是她,一直站在深渊最深处,用尽手段,甚至不惜玷污自身,托举着他们,托举着这个看似摇摇欲坠的“太平”。
“我笑你们,笑你们歌颂他的功德,唾弃我的施舍。”
这句她曾在癫狂边缘说出的话,此刻在心中回荡,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讽刺。
楚藏楠在民间的声望,是因他“光明”的作为;
而她所有的“施舍”,都注定隐藏在黑暗里,不被理解,反遭唾弃。
这世间,欠她的,何止一句公道?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皇城,也覆盖了所有的阴谋与挣扎。
但冰层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钟吟的出现,如同一颗偏离轨道的星辰,她的剑,她的情,都将在这盘死局中,投下新的变数。
而陆挽那以身入局、最终指向自我毁灭的计划,也在一步步走向它悲壮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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