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几天的冷静推演,还是和上次一样?”咨询师饶有兴味地问道。她看向他的眼神中略有不甘,同时,却又无比矛盾地暗藏着期待。
秦绍闻言,坚定地点了点头:“这几天的认真考虑,并不能够让我改变主意,反而让我确定:无论多少次提问,我的回答都会是一样的,并将一次更比一次坚定。”
臧月花听得秦绍此话,不由得沉默了几秒,而后,她望着秦绍,以尽量平和、谨慎的语气,开口说道:“请原谅我现在并不是以一位咨询师的角度,而是以自恃年长的‘过来人’身份,再追问一句……”
臧月花停顿了一下,眼中似乎有些恍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几下悠长的呼吸过后,臧月花再次开口,问道:“小秦,为了这样一个并不一定会爱你的男人而改变自我,你这样做值得吗?”
不及秦绍回答与否,臧月花继续“劝说”道:“虽然恐犬症的确是心理方面的病症缺陷,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缺陷本身也是组成你自身的一部分?”
“它是你人格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你当然可以选择改变它,但也同样可以试着接纳它。关键在于,你要分清:你做出改变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爱的那个人?是你自己想要去改变,还是你为了那个‘他’而‘不得不’改变?”
秦绍闻言,认真思考着咨询师这番话中的意味,未做言语。
臧月花见秦绍犹豫,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烦躁。不过,她马上便意识到了自己这种极其不合规的情绪的冒头,并以多年来练就的专业素养和肌肉记忆将其耐心按下。
她将自身立场重新调和至居中不倚的位置,以不动声色的姿态地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说,心理咨询历来是一个双向的坦诚互动过程。其中情况并不像世人所以为的那个样子:来访者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心念发生转变,而是与之相反地,来访者才是真正的转变发起方,你自己才是要走向今后自身道路的唯一的那个人。而咨询师只是你人生路口的某个指示路标,我们本身并不能决定你的选择,以及在这个选择背后的你的命运究竟会通向何方。”
“心理咨询的成效如何,从不取决于咨询师的等级资质,而是在于来访者的自身意愿。只有你真正想改变的时候,你才应该改变,也才能够改变。”
秦绍闻言,一时陷入长久的静默。
臧月花坐在秦绍对面,尽力平复着自己因说出这些话而激起的震荡心绪。她眼望着对面的秦绍,心怀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在细细的思索过后,秦绍再次抬眼与臧老师对视,像是以自身的坚决,直面她方才话语中的种种劝退质疑。
“臧老师,我考虑好了,我是真的‘想要’去改变,而不是‘不得不’改变。”
“我爱的人,他爱不爱我,我现在的确还不知道。但我现在很确信:我非常想要去爱他。”
“未来的成败,并不足以动摇我此刻的坚持。”
“既然决心已定,自会愿赌服输,无论日后的是非功过如何,都绝不会反悔。”
臧月花听得秦绍的此番肯定答复,心中暗自庆幸,不觉松了口气,身体姿态也变得放松了些,不再似方才那般紧绷僵持,多添了一些自然随意。
看着眼前和当年的自己做出同样选择的秦绍,臧月花的眼前忽然有一道刺眼强光闪过——那是当年手术台头顶设备发出的灯光——她恍惚又感受到了术前麻醉面罩带来的那阵迷惘眩晕……
当年的臧泠光,和眼前的年轻人一样,怀着对爱情的雀跃憧憬,躺在病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当麻醉药效过后,再次睁开眼,臧泠光从此改叫臧月花,‘他’就变成了‘她’。
岁月匆匆,几十年转瞬而逝,曾经红颜也已随流年的经过而日趋老迈。但几十年来忙碌奔波和辛苦经营换来的,却并不是福泽美满,反而是憧愿破碎,失望难逃……
她悠长地调和了一下呼吸,收拾心情,看着对面的秦绍,仿佛跨越时空再次与当年的自己对话:“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吧。”
四十多分钟之后,秦绍从这房间内侧打开房门,走出咨询室,带着心理咨询带给他的全新认知和内在自我的含蓄力量,开车返回刑侦大院后墙外的公寓。
心理咨询机构的接待人员小吴见预约时段已经过去,并且来访者已经离开,便以为咨询已经结束。却不想,当他推门走进咨询室时,瞧见臧老师仍坐在房中的椅子上发呆。
作为心理咨询的全程维护者和进行者,咨询师的情绪压力和能量消耗可想而知。其他的咨询师在结束咨询值后,也经常会进入耗尽心力过后的放空状态,以恢复自身能量,这本并不稀奇。只是小吴没想到,作为行业中经验与资格均最资深、最专业权威的戴老师,也会有这样的混乱时刻……
但这虽说罕见,却也是人之常情。或许,对于咨询师来说,永远坚强本身并不存在,而偶尔的脆弱流露才是寻常。过刚易折,大概完美就是要有一点点缺,才会有转圜生机,而不至于窒息。
念及此处,小吴小心地退出了咨询室,给臧老师留了这方用以沉淀反思的安静空间。
方才咨询结束,在整理好此次咨询的记录资料之后,臧月花便一直坐在这里发呆。此时工作人员突然闯入,她方才坚定不移的顽固思路被暂时打乱,她不得已重新着眼于眼前的人间世。
她立即反应,重新装扮上“臧老师”这个光鲜优雅,却也辛苦束缚的人设外壳,向来人得体地微微点头致意,目光中满是演技高超的亲切随和。
在目送小吴离开房间之后,她眼中的温度骤然转冷,周身气质重回孤寂落寞。她转头望向四周,刹那间,她与这间空荡的咨询室遥相呼应,却又同时感受到与这里面的温馨治愈装饰之间的水火不容。
她将无限哀愁的目光收回,拿出手机,关闭为了专注咨询而设置的静音模式,然后,打开了那个安置在相册最角落、尘封已久的照片集合。那里,是一张张的老照片。照片中的少年,热情,勇敢,有着对生活和爱情的无限热望,就像是一只小鹿,天真烂漫,敢想敢做任何事情……
当时的他名为泠光,但内藏热烈,与现在的她实在不同。
她逐一翻看着一张张照片,面上的深沉表情不觉被岁月那头少年的热情所融化,开始有了温度。
当一张双人合照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的指尖一顿,视线贪恋地长久凝望着照片中的二人——那是她还是“他”的时候,与丈夫的热恋合影——照片中的两人青涩,炽热,彼此的爱意可透过屏幕直扑向此时的她。
那时的他和他,共同看着对面的照相机。即便当时的二人没有对视,但她知道,他们彼此的心都在对方身上,并未因目光的错落而远离分毫。
臧月花看着照片中的臧泠光和杜鹤塘,温柔地笑了笑,目光中满是怀念流连。
她与岁月那头的自己,透过这张照片对视。少年眼中的炽烈,穿透过时空,瞬间便点燃了她这个早已苍老的灵魂,将她重新拉回到当年心境。
“未来的成败,并不足以动摇我此刻的坚持。既然决心已定,自会愿赌服输,无论日后的功过是非如何,都绝不反悔。”
秦绍方才的话语声,仍在臧月花的耳边盘旋萦绕,久久不去。
臧月花看着照片中的自己,轻声说道:“我也不曾真正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此话落定,她一直以来的执念痴迷瞬间便得以释怀。在这一瞬过后,无尽的后悔与惧怕越过心中重重设防的边疆关隘,同时向她奔袭而来,与她之前的种种绝望心绪征伐交战,大动干戈。
——她的心完全慌了。
她又盯着手中的照片看了几秒,心中战况纷纭,火势渐大。
她焦虑地闭上眼睛,试图重归平静,却无奈越是尝试压制,便得到越猛烈的吞噬反扑……
她深沉地叹了口气,任心中的东风西风彼此势均力敌地较量对抗。但是,不知为何,耳边开始出现一个声音,催着她向门外走去。
无尽内耗的焦虑怀疑随着她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凶,终于将她心中的堤坝边防完全推翻。
她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竟顾不上一直以来自恃女性身份的端庄优雅,开始重现当年那无所畏惧、迎风冲阵的少年姿态。在高跟鞋磕碰地面的敲击声中,她小跑向咨询机构大楼旁边的停车坪。
来到车旁站定,她不顾自身的吁吁气喘,用尽全身气力打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焦急地推动着坐在那里的丈夫的手臂,暗暗祈祷能够将其唤醒:“鹤塘!鹤塘,快醒醒!”
一个多小时前——
心理咨询师臧月花和丈夫说,她等下有一场咨询要进行,要他在这里等她。
她知道他等在这里无聊,而他的手机又被她在前几天“不小心”摔坏了。他二人多年夫妻,她对他早已了如指掌。她知道,他一定会在这里打盹睡觉。
“行,那我眯一会儿,你快点儿回来。”她听丈夫答道。
她坐在驾驶位上,直到丈夫的呼吸逐渐平稳悠长,意识开始随梦涣散,这才离开座位。
动身前,她关闭了所有车窗,同时打开了车载空调,将其调整到适宜睡眠的温度。
做完这些,她迈出车外,然后,大力关上了车门。
她以为这样会吵醒丈夫。但同时,她也非常清楚:在他睡觉时,并不会在意这样的突然惊扰。
他永远只会顾念自己。
她看见他果然被她制造的巨大声响惊动,然后,就像每次吵架时那般,对其无动于衷。他只抬手挠了左侧脸颊几下,连眼睛都未睁开,便又昏昏睡去。
她满眼失望地最后看了丈夫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咨询机构大楼,开始着手准备与当年的自己同样天真愚昧、飞蛾扑火地妄想着完美爱情的年轻人的这场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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