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汜的额前的头发并不规整,她的额角左侧有一点漩,于是那里的头发也绕着漩生长,稍微翘乱。
温热的指尖点在她额前离火印记的位置。江汜不躲不闪,只是又想起跛脚娘说起外面的那句——真正的人,身上是有温度的。
“……二师兄?”
谢不悔嗓间碎落些笑声,在树影摇曳间,如铃铛摇晃般好听。
“小师妹,我倒宁愿你撒谎骗我。”
“这么实诚做什么。”
骗子才不值得同情。
江汜不懂,她有心再问,但谢不悔已经闭口不言,他往前走了一步,望了望树干上的符箓印记,选出一条正确的路往前而行。
江汜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她总是琢磨不透每个人的心思,修仙者和普通凡人也不一样,江汜也无法想从前那般嗅出他们未言的想法。
但就在江汜以为两人就要这样沉默的走到七宿殿的时候,谢不悔忽的头也不回地问:“师妹,你以前被追杀,不是仙门大试之后吧。”
江汜一愣,不假思索地道:“不是。”
话落她又想起谢不悔先前和她说,不如骗他,实在拿捏不准,又补充地问了一句:“二师兄,我是不是该撒谎。”
谢不悔却没有笑,也没有回头戳她额头。
而是哑声地问:“那是,什么时候?”
“师妹,你为何,会被追杀呢?”谢不悔嗓音滞涩,他每吐出一个字都感觉到呼吸刮破喉咙的疼痛,但他还是要问,或者说不得不问,“我很好奇。”
起初,得知师尊强行出关要收江汜为徒的时候,谢不悔只是略感讶异。毕竟他们师尊自那事之后,就一直闭关不出。
闭关之前还把他们几人叫去,耳提面命叫他们不要再追查那件事。
但没有一个人听进去了。雨无正闭关的这些年里,他们的手里已经沾满了仇人的血,可惜……不管杀了那日参与其中的多少人,他们都寻不到消失的离火,找不到被剥离的离火,到底进入了谁的身体。
直到……
直到江汜出现。江汜初入七宿峰,孤僻、冷漠,谢不悔时常见不到这个在仙门大试上出尽风头的小师妹。
偶尔遇见她,想要提醒她一两句仙门大试刚刚结束,近日不要离开宗门,免得其他宗门弟子心里不服气,背地里阴她。
但他还没开口,江汜已然若无其事地从他身旁走开了,一点余光都没给他。
江汜好似也就和大师兄三师姐稍熟些。不过宋泠药堂太忙,小师妹也很少能跟宋泠聊上几句,倒是和大师兄聊得更多。
后来他见凌萚赠她一柄木剑,才知晓小师妹离火看着不错,居然不会惊雷灭。于是他想了想,作为师兄,也该送小师妹一些见面礼。
他只会符。符有攻击、增益、弱化等效果,但他挑来挑去,头一次觉得自己亲自画的符,没一张适合小师妹。
于是他去了直符,为江汜赢回来了一张直符火咒,能锻她离火。
那是江汜头一次对他笑,他想小师妹笑起来也挺不错的。后来,后来江汜同他们就更熟稔了,偶尔他们几人要外出寻仇,江汜也想跟来。
虽说他们本意并不是想将江汜排挤在外,可……他们又如此心照不宣的,不想让江汜接触到那些。
至少谢不悔外出杀仇,站在尸山血海中的时候,偶尔抬头望月亮,也会想……大师姐,我们有小师妹了。
你曾说,想要师尊再收一个徒弟。如此,七宿七星,天破九霄。
可是大师姐,你去了何处呢?你的离火又被何人掠夺,你的魂魄又归了何地。为何不回七宿峰,等小师妹离火大成,如你一般时,师姐会回来看一眼吗。
若是看见他们几人,或许又要骂他们几句,又要抽着鞭子追着他们满山跑。质问他们为何身染鲜血,为何执迷不悟,为何不听师尊所言,莽撞冲动,若是死了怎么办。
谢不悔想着想着便会笑,他笑若是那时将小师妹拽出来,大师姐一定又会呆若木鸡,怔怔地望着他们。
而他们也可以挺起胸膛,骄傲地告诉大师姐。小师妹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有让小师妹参与仇恨的纠葛,没有让她知晓当年的惨痛。
这些事他们都是瞒着小师妹的。
大师姐或许还是会用鞭子追着他们满山跑,但或许也会摸摸他们的头,说——七宿七星,不再残缺。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美好愿景。
四师妹水灵根,修渡桥引,能将入七宿峰的弟子,引魂入此。即便有一天遭遇不测,也能魂归七宿峰,回到他们的家。
江汜入七宿峰的第三年,他们费劲心思拦住了江汜,要为她修渡桥引,引魂入七宿峰。他还记得蓝朝高高兴兴地给江汜重新梳了头发,郑重其事地对着天地虔诚地拜了又拜。
而后,蓝朝面无表情的做完一切,夜深之时,密信传音,几人出现在落亭内。
蓝朝望着他们,嗓音微颤,目光怅然。
她说,江汜的离火,不是她的。
江汜,就是那个夺走他们大师姐离火……罪无可赦、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的凶手!
那日的七宿峰没有风,月亮在每个人的眼里仿佛都回到了那日惨象的鲜红。
蓝朝说,修渡桥引之时,会不可避免的看到此人原先的魂归之所,也就是出生地,也能看见濒死之死的记忆。
她看见江汜的魂归之所,在长恨天。
怎么会有人,魂归长恨天。
长恨天还有人吗?还有人出生在长恨天吗?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九霄大陆上,九宗修士皆有一个统一的传言:“赭石水,在长恨天的每个角落。”
“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罪滋生它,怨滋养它。长恨天,是它的温床。”
江汜从长恨天出来的时候,身上有带赭石水吗?
江汜初入朱雀山,成为外门弟子时,才问灵九境。问灵要如何从长恨天跑出来,问灵要如何走过危险重重的雾岭山脉,问灵……要如何杀死一个引枝四境的修士!
除了,除非,江汜身上有赭石水。
也许不用她出手,就像在仙门大试的时候一样。只需要等到渔翁得利的那一刻,她就可以,就可以……
谢不悔止不住他的想法,越想,心中的恨就越深一分。
那日的景象,实在太惨了。惨到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惨到他不知道他如何孤身走回了七宿峰。
“那是,很久之前了。”江汜低头轻声道。
谢不悔:“多久以前?”
江汜:“我还……不是朱雀山弟子的时候。”
“十四岁之前?师妹这么小的年纪……”谢不悔努力扬起一个笑意,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是不是去地里偷人家菜了?”
江汜抿唇:“不是,但,应该也算偷?那不是我的东西,我,我拿走了。”
江汜说着又微微补充:“……也不是他们的东西。”
谢不悔:“……那就是天生地长的东西,人人可取。师妹,那不算偷。”
话虽然如此,但谢不悔的心却凉得透底。如漆黑不见一丝月光的深夜,如当年他们匆匆赶往太常界外,**门前,那日所见景象时的彻骨痛心。
朱雀离火,在一些人的眼中,何尝不是天生地长的东西。可以被剥夺的,自然有人要强取。
蓝朝的浮水引桥,能窥见每一个修士濒死之时的景象。他们见到了长恨天,也见到了……当年一模一样的血月。
深红的液体淌了一地,分不清那是长在长恨天里狠毒的赭石水,还是人的身上剥出的血液。
只是有人躺在了那里。
江汜,你拿走的,是离火吗?
谢不悔没能问出,他眼神冰凉,在江汜看不见的地方,染上了一层墨色的肃杀之意。
没必要了,谢不悔又想。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从蓝朝告诉他们这残酷的事实开始,一切早已没有必要继续问下去。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事实。已经没有必要再听罪人的辩解。一年前从蓝朝口中得知真相时,细如密雨的银针就已经刺入了他们每个人的心脏。
日夜不停的折磨着他们。
仇恨、诛杀、血月。在江汜出现以前,这些痛苦的记忆早已融入他们的身体。他们将手刃所有杀害大师姐的仇人,不论对方是何身份、不论对方有何苦衷。杀害就是杀害,掠夺便是掠夺。
仇恨也只是仇恨。
沉重、扭曲的仇恨令他们面对仇人时,拥有面无表情斩落屠刀的冷漠。
哪怕是江汜,哪怕是大师姐曾经心心念念的七宿七星,天下无敌。
他们也可以毫不留情的动手。
满透血污的仇恨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
两人走到树天的一个出口,再往上走一段青石台阶,就能到七宿峰主殿前。
“啊,我忘记师兄让我去给他取剑了。”谢不悔却突然停下脚步,回身而跑,“小师妹,你先过去吧,我去去就回!”
江汜:“……好。”
她回头,望向眼前这四年间,走过无数次的青石台阶。
柔软潮湿的青苔趴在石阶上,仿佛在要她小心的踏入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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