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浮生半醒

顾溪亭走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茶园,他回头望向雨雾深处的两道身影。

“顾意。”

“主子!”那个叫顾意的娃娃脸少年走上前来,等候顾溪亭吩咐。

“让泉鸣司的人,盯紧许家那两兄妹,我倒要看看,他是真忘了还是跟我演戏呢。”

“是!”顾意领命后一个手势,队伍中立刻分出一道黑影,鬼魅般消失在雨幕里。

许家茶园在云沧城外不远处,他们还需再骑行一段距离。

顾溪亭沉默地策马,九年前被带到都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吞噬了他的记忆,这次重回故地,一路行来,总有些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却又抓不住清晰的脉络。

他本想在许家茶园住上一宿,找到母亲留下的遗物,或许还能从许暮口中,问出些两人一起长大的旧事。

谁知,茶园已成焦土,而许暮……竟像换了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溪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顾意靠近都没注意到。

“主子,从刚才下雨开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顾溪亭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说道:“让我想起了九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我跪在娘坟前不肯离开,高烧晕倒,许暮不知如何找到了我,将我一路背下山。”

顾意试探着问道:“所以,您刚才是因为念着这份旧情,才放过了许暮?”

顾溪亭猛地勒住缰绳,马匹发出一声嘶鸣,他转过头看向已经模糊的茶园,嘲讽道:“人心难测,离开这么多年,谁知道他变了没有。”

他重新策马前行,声音略显冰冷:“是他的眼神不对。”

顾意不解道:“眼神?”

顾溪亭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那不是被规训过的眼神,反而像一头误入陷阱的野兽,虽然残破,但骨子里透着一股倔强。”

顾溪亭顿了顿,看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云沧城轮廓接着说:“你要知道,这云沧可是晏家的地盘,他们嚣张跋扈这么多年,这里的百姓,骨头早就被敲软了,哪还有半个硬骨头?”

顾意若有所思:“说到晏家,陛下突然让咱们九焙司来云沧主持茶魁大赛,是不是就没打算让他们活?”

“就凭这种强抢茶园杀人放火的罪证?晏家做得多了,光凭这些小鱼小虾,还扳不倒他们这棵大树。”

顾意眼中闪过一丝少年人的锐气:“那干脆一路杀过去得了!去年在临县剿灭的那伙茶枭,不比他们更亡命之徒?还不是被咱们……”

顾溪亭打断他:“杀?提刀冲进去,一夜之间鸡犬不留,确非难事,但杀完之后呢?顾意,你可知这对大雍茶脉意味着什么?”

“茶脉兴,则国兴;茶脉衰,则国危。”

一想到大雍茶脉在几个这样的世家手中,九焙司众人都沉默了。

“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或许有,要看这次茶魁大赛,能不能寻个撬动晏家的真茶仙。”

-----------------

破晓的微光,穿透漏风的窗纸,许暮被腹中强烈的饥饿感唤醒。

他睁开眼,看到许诺已经醒了,只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中竟然有一丝探究?

“饿了吧?”

“嗯。”

许暮起身,开始在小屋里翻找起来,结果一无所获,没有粮食,更没有银子。

许诺看着他的动作小声说:“我们去惊蛰哥哥的馄饨摊吧?”

许暮停下动作,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惊蛰?”

许诺却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后她小声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其实……你不是我哥吧?”

许暮的心猛地一揪,他从未有过照顾孩子的经验,更不擅长编织谎言,而面对这样一个早慧而敏锐的小女孩,欺骗似乎是最糟糕的选择。

“怎么说?”

“你不知道吧,我哥没你这么聪明,他从来不说话,也不爱笑,每天都呆呆的。”

许诺缓缓诉说着,仿佛在细细搜寻着心底的某段记忆:“他只是记得娘亲临终前的交代,要照顾好我和顾家娘子那把钥匙。”

“可他把你照顾得很好。”许暮深知,此刻已无需隐瞒或编造什么,也难怪许诺的懂事程度远超这个年纪的小孩。

“这里的人都欺负我哥,他却从不反抗。但只要有人伤到我,他就会像疯了一样冲出去。”许诺抬头看着许暮,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他有好几次都不想活了,但他怕他一走,我也活不长了!”

说着,许诺扑到了许暮怀里,肩膀微微抽动,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许暮将小丫头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许诺也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可以当作我之前都在一场梦里,如今梦醒了,我也清醒过来,我还是你的亲人,会陪你一起长大。”许暮温柔地安慰。

“真的吗?”

“当然。”

其实事到如今,许暮也已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到底之前的种种是梦,还是如今是一场更长的梦。

可如果都是梦,那为什么所有疼痛都那么清晰,为什么他的妹妹偏偏叫许诺。

明明是两个异乡人却有着奇怪的血脉相连,让许暮愿意试着在这黄粱一梦里寻个出路。

“走吧,我们去吃馄饨。”许暮松开许诺,牵起她冰凉的小手。

正好,他也可以从那个叫惊蛰的人口中好好了解一下,他所在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两人来到山脚下的官道旁,那里支着一个简陋的竹棚。

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架在泥炉上,旁边摆着两张小方桌和几条长凳。

“就是这儿!”许诺停住脚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许暮抬头望去,这个时辰的馄饨摊没什么客人,只看见竹棚下坐着个白面书生。

那人手中翻动着一本书,锅里蒸腾的雾气漫过他垂落的鸦青色发带,倒像是工笔临摹的寒山图里走出来的仙客。

许暮来到此处后,除了许诺外只见过顾溪亭,这人虽然危险,但确实气度不凡,况且是书中的重要角色,被设计得过于惊艳倒也能理解。

可是他再看到惊蛰……怎么连摆馄饨摊的都有此等容貌。许暮想,要么这人是个关键角色,要么就是这书的作者是个贪图美色的。

“惊蛰哥哥!”许诺扑到榆木案板前,震得陶碗里的茶芽都晃出涟漪,“嘿嘿,两碗纯素馄饨!”

惊蛰抬头刹那,许暮嗅到了松烟墨混着茶籽油的独特气息。书生眼下缀着颗小泪痣,与许暮对视时,眼中的惊喜明显转成了疑惑。

惊蛰边舀汤,边用余光扫过许暮。

按许诺的描述,许暮如今变化最大的应该就是看人的神情,不似从前那般呆滞了。

只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不同,惊蛰善于观察且了解他兄妹二人,许暮掌握了两个关键信息。

“许暮你……”惊蛰的竹勺还是顿在半空,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昨夜大火,我哥冲进着火的屋子救爹娘留下来的东西,被房梁把脑子砸好了。”许诺说着还冲惊蛰嘿嘿两声,捧着陶碗边喝边跟他笑眯眯,看得出关系很不错。

“脑子?砸好了?”惊蛰这仙人模样的脸,到底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是呢!”许诺吹着惊蛰端给她的热腾腾的馄饨,“不过他除了我谁都不记得了。”

惊蛰给许暮那份也端上来,喃喃自语:“还记得你就行……”

“多谢。”许暮双手接过碗,跟惊蛰微微颔首。

“唔,确不似从前……”惊蛰还在适应熟悉又陌生的许暮。

许暮决定用吃东西掩饰尴尬,他咬开半颗馄饨,鲜甜的味道陡然炸开,馄饨里竟然有晒干的野菊,仔细品这汤底,似乎还有茶香味。

藏在闹市里的悠然,是一种神奇的味道。

“刚看惊蛰公子还在温书,是准备赶考了吗?”这样一个妙人,必然是能触发剧情的关键人物,许暮决定从他下手。

“赶考?”惊蛰自嘲一笑,“看来许兄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案板下的《茶策论》残卷被风掀起一角,惊蛰许久才开口:“我朝说是不限阶级招贤纳士,但贡院的名额一直被几大世家把控,三年前我进京求学,却在贡院门前被泼了满身的桐油。”

惊蛰无奈摇头:“他们说平民百姓就该像陈茶,沤烂了才能肥田。”

许暮蹙眉,继续问道:“那普通人,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也并非全无,好在茶脉为根,当今圣上又真的爱茶近乎痴迷,自上而下茶风更甚,五年前特设了监茶司,寒门子弟可通过茶道考核入仕……”惊蛰把策论下的《茶经》摆到许暮面前。

以茶入仕,茶,这可是许暮最擅长的!但说到监茶司,那监茶使顾溪亭……

“更快的还有三年一度的茶魁大赛。”惊蛰从《茶经》的一页里抽出张鎏金笺,“夺得茶魁不仅有千两黄金赏赐,还可直入监茶司,只是……”

“只是什么?”

“这赛事,被晏家垄断多年了。”

许暮细看这鎏金笺,纸边缘嵌着的图案,在那晚来收茶园的八字须身上见过。

随后许暮又捻起桌板裂缝里的茶渣,闻起来是蒸青绿茶的味道。

“咱们只这一种茶吗?”

“嗯,当今天下茶分九等,上三等为御品茶直供皇室和各大世家,中三等为官茶现专供监茶司调配,下三等民茶需经茶引制度交易。”

“我的意思是,只这一种口味的茶吗?”许暮眼睛里闪着光。惊蛰疑惑:“什么意思?”

“比如不论产地,我按照工序可以渥堆出黑茶。”许暮两根手指轻轻敲击案面儿,这是他每次讲茶时的习惯动作。

惊蛰茫然摇头:“从未听闻过什么茶叶渥堆、黑茶之类。”

“当真?”

“当真!”惊蛰和许诺同时掷地有声地回了他两个字。

这两个字让许暮的眼睛顿时明亮,也就是说这世间茶叶,果然只有最原始的蒸青绿茶。

“若有人能制出琥珀色的茶汤呢?”许暮将茶渣撒进汤碗,看着它们如前世红茶般缓缓沉底。

“六大茶类,各有千秋。”许暮蘸着茶汤,在案板上画出六道水痕,“绿茶清冽如泉,红茶温润似玉,白茶……”

惊蛰突然开口打断许暮:“有些话太惊世骇俗,还是不要在此处说了,自从晏家不断打压民间茶师、垄断茶园和茶脉后,已经很久没出现过有灵气的茶师了。”

“为什么?”

“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被搓磨尽了灵气,大雍的茶脉……怕是要断了。”

许暮震惊,晏家如此手段,顾溪亭昨夜对晏家人动手时,却好像全无顾忌……

一个危险的想法,在许暮脑中出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橘涂十一日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狩心游戏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常记溪亭日暮(穿书)
连载中北风之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