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12.15))

多数人最早的记忆始于三岁,但三岁幼童的时间感知并不准确,所以人们很难确定自己最初的记忆片段。

蒋聿则清楚知道自己记忆线的起点。

3岁的夏末,他已经在寄宿幼儿园待了一周,傍晚教室阳台的落日变幻莫测,是自由活动时间最完美的背景。

记忆虽然呈片段式,但其中几帧异常清晰。

太阳将落,晚霞忙着抵御凉风潜入,蝉鸣也弱下来。

景年出现得爆裂且惊人。

哭声自下而上,瞬间撕破安逸,愤怒地捶打,极具攻击性地尖叫,与双马尾和淡紫色碎花裙白色针织衫都违和。

女孩与牵住她手的中年男人并不相像,男人脸型偏长,皮肤黝黑,狭长的眼极尽克制,景年却不打算收敛情绪,愤怒自黑瞳燃起,烧红夕阳,当男人抱起她将她塞进老师手里时,她即刻化身小兽,扑咬在男人脖颈。

蒋聿则在二楼探头看得投入,也觉着耳后似被啃咬一般痛,直到发现原是自己的脑袋被栏杆卡住,他才爆发出了来幼儿园后的第一声哭。

而有关于这一段记忆的衍生,是不知道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三岁的景年同他一起站在阳台,她双手抓着栏杆,将圆圆的小脑袋从栏杆中伸出去,又收回来。

顺畅丝滑。

“你看,这样就不会被卡住啦。”

大抵是从那个时候起,蒋聿则就会偷偷和景年学一些无用却有趣的技能。

经常抓的蜻蜓有蓝精灵和红辣椒,树上的黑色甲壳虫叫天牛,白色槐花可以吃紫色的不行,学校红色凉亭西北角的石头下总能看见壁虎,抓蛇的时候不能抓尾巴……

蒋家在吴川的产业已积淀三代,最早只有位于城西的骐宏能源,后来发展成骐宏集团,早先在市区拿的几块地现在也发展成为地标商圈,近些年又开始涉足旅游开发产业。

集团在吴川家喻户晓,却少有人知蒋聿则的父亲蒋司磊接下这一摊实属意外,南城蒋家突然出了事,老爷子把一直被按在吴川的二房一家急召回去接了班,蒋司磊是混乱中临时顶上来的人。

财富和权利陡然掉进怀里,最初的蒋司磊还接得战战兢兢,总觉着心慌不安,时常怀疑自己承不住这种体量的信任。

可随着蒋聿则的出生,人性中的贪念也生了出来,蒋司磊知道二房在南城扎稳了脚跟就会回来吴川处理这些无足轻重的人与东西,他突然不想就那么还回去了。

同样姓蒋,他付出了努力就应该有回报。

有了这个念头,蒋司磊对蒋聿则的要求便格外严苛,踏错一步便是坠入无底深渊。

景年在往后的许多年带蒋聿则玩的那些游戏,其实也是不被允许的。

他没有资格游戏人间。

但,除了景年,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

就像没有人知道景年私下都在做些什么,除了蒋聿则。

在后来两人断联的第一年,蒋聿则做过一个噩梦。

梦里的自己双手贴在桌面,有血液自掌面漫延,红得触目惊心,他立刻抬手翻过来看,掌心血肉模糊,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出一条清晰的掌纹。

那些能预示命运的纹路碎裂成点,长短不一,散在猩红凝固的血渍中。

醒来时,他额头冷汗涔涔,拿手背去抹,指缝都变湿润。

戒断反应来得很晚,痛苦却丝毫没有被时间削弱。

思念的感觉犹如被无名坠落的星体击中,炸开,寂静的日常一去不复返。

礼貌的,谦逊的,温和的,永远在克制的人活成了另一番模样。

原始、叛逆、狠戾且自由,他在向景年学习。

因为适应得太过丝滑,蒋聿则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这种姿态根本不用学,因为这是自己本来的模样。

他曾经不止一次切换过这个人格,多数是在和景年单独相处的时候,她私下总是安静又包容,他便可以毫无顾虑地发疯。

英华的小学和初中还是传统的教育体系,管理模式也偏军事化,规矩多,作业多,活动也多。

景年的作业很难完成,有时她的应对方式会略微温和,比如谎称“找不到了”,“忘在宿舍了”,“不知道随手放哪里了”……

‘了’字落音极轻,却无意间把掩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在乎暴露无疑。

老师让她回去找,她假意害怕,粘着步子从教室后门出去,拐个弯马上就乐呵呵跑掉。

次数多了难免出意外。

某个周五的第一节课,她被语文老师赶回宿舍找作业本,但人却在体育馆的篮球架下被校长逮住了。

被校长叫到身边挨训时,她手里还攥着一件白T恤,说是自己前一天丢在这里的。

景年从小爱丢东西,书本文具已是日常,冬天的手套帽子,夏天的水杯,春秋天的针织衫与围巾她都丢过。

这个月景年的校服T恤已经丢过一件,当时被捡到的同学发在校内网,周一升旗校长讲话还特别点了下这位丢校服的女同学。

没想到有人并不当回事,还故意往枪口撞。

景年这时候已经学会了用沉默应对老师的责问,三年级前,她都是用谎言嵌套成圈,把自己装进去,但终归是孩童,这种自以为是的屏障一戳就会破,要在一片狼藉中应对疾风骤雨,会变得更困难。

她见过蒋聿则被关在杂物间,沉默着坐了1个小时,然后便安然无恙地回到本应该待的地方。

从他家房子的后院翻过栅栏,绕过一颗苹果树,就是杂物间的窗口,蒋聿则坐在椅子上,看置物架上的标签,猜想盒子里物品的形状大小颜色与数量,耳边是从窗口传来的窸窣声。

她有时会用石头搭房子,也会用枯树枝摆奇怪的画像,或者沉迷踩落叶,像松鼠,像兔子,也像落在杂物间窗口的燕子。

等蒋聿则被放回卧室,她就再次翻过栅栏,也回自己家。

不过几次,景年再面对父亲景文宣的责问与暴戾时突然就变得沉默,小时候她本能地以攻为守,换来的是以暴制暴,沉默应对以后,虽然偶尔也会挨几个巴掌或者被两脚踹倒,但事情好像能最快速度地翻篇了。

尤其是面对外人时,如果沉默的话,配合低头咬住嘴唇捏衣角等一系列小动作就会被认为是认错态度诚恳,也许几句耳边风吹过,事情就结束了。

不巧这一天,校长的大脑正处于极度清醒的状态,有点难骗。

景年拎着衣服被带到了教师办公室,班主任,生活老师还有校长你一言我一语忙着填补她的沉默。

班主任在景年肩头轻拍:“我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下午会过来,到时候你也一起来,老师知道你需要帮助,我们一起坐下来,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可以吗?”

德育老师说:“是呀,大家都是住校,你总迟到丢东西,这肯定不行的,要改!”

校长加码:“校服都能丢,才买的新的没几天又丢,一天到晚脑子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当天,蒋聿则比景年的妈妈早五分钟到达教室办公室,他主动和班主任承认错误,说景年在体育馆拿的那件校服是他昨天落下的,他怕被老师批评,所以求景年在没人的时候帮他拿一下。

班主任看了眼站在门口的景年,没说什么,只让他先回教室。

他很听话,但一路上心跳异常得快,呼吸和吞咽似乎都不顺畅,终于在走到教室门口的一瞬间,他调转了方向,奋力跑回教师楼,三四步跳下一层楼梯,再撑着扶手大跨步爬上另外的台阶。

可还是晚一步,到老师办公室门口时,正好看见景文宣的大掌落下来,景年趔趄着退后几步,左边耳后磕在窗台上的花盆边缘,慢慢肿起来。

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景年,她扑着咬上景文宣的瞬间。

那种不受控的怒火从三岁的景年身上烧到了十岁的蒋聿则心里。

“不是叫你回教室么。”蒋聿则感觉有人推了他一把,“赶紧回去!”

耳边是不耐的催促,目线之内,在人群的缝隙他终于看见景年的表情,她望过来,微微皱着眉头,向楼梯口的方向扫过一眼。

“我没事,你先走!”

她是这个意思。

蒋聿则没听她的,反而挤过人群挡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叔叔,那件校服是我丢的,我只是想让景年帮我找回来,对不起,我不该撒谎的,她没有错!”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景文宣重复了一遍:“呵,她没有错!”

男人看了眼桌上明显崭新的校服,然后转向被护在一群人身后的女儿:“景年,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没有错?”

……

这个月末的周五,蒋聿则比往常到家的时间要晚许多,蒋司磊没有出现在饭桌上,妈妈谢幸之与阿姨丁巧娟也不像往日那般急切地想知道他在学校过得如何,有什么新成绩或者又碰到了什么趣事。

丁阿姨见蒋聿则埋头吃得急,叹口气:“小则慢点吃啦,你爸爸说十点钟回来,我们九点半进去,做做样子就行了,”她伸手覆在谢幸之手背,摇摇头,“我和你妈妈不说,他又不知道。”

“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哪有小孩不丢东西的,也是蒋总平日里太严厉,小孩子害怕才撒谎的嘛。”

谢幸之夹了块藕盒放进蒋聿则碗里,“慢点吃,吃完就过去,犯了错误接受后果,以后不要再犯就好,但男孩子自己答应的事情要做到,该一个小时就一个小时。”

蒋聿则坐到熟悉的杂物间圆凳上时,景年已经在窗外树下挖出了一个手掌深的洞。

他推开窗指着置物架上的一个盒子问:“你猜这里有几瓶洗衣液,猜对了有奖励。”

景年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走过来趴在窗沿,假装犹豫片刻,然后挑着眉回答:“3瓶?”

蒋聿则笑起来,从兜里掏出2颗巧克力还有三个橙子味的硬糖,他摊开手掌递给她。

“猜对啦,还挺厉害!”

景年将糖果抓过来,剥开金色包装纸,把一整颗巧克力塞进嘴里,脸颊瞬间鼓起来,牵到耳后的伤,她痛得呲牙,很快把巧克力换到另一边,一口咬下去,鼓鼓的脸蛋终于平下来。

两人在以后的很多年,又尝试过许多遍——

用谎言和沉默来应对大人。

与其说是应对大人,不如说是应对他们无法接受的真相,或者说他们也解决不了的难题。

成年人都觉着困难,却想让几岁的孩童给出答案。

蒋聿则给不了,景年也没答案。

只是尽快平息成年人的怒火,就有更多自由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有什么错?

毕竟小小的她真的需要许多糖果巧克力来缓解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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