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烜推门而入,慎清坐在书案前,面前是刚燃起的一点豆大烛火,身后是高架到顶的巨大书柜,好似满柜子书都沉甸甸压在了她的肩头,她看上去既佝偻又疲倦,苍老无所遁形。
“师傅?”
慎清挺直了背脊,眼睛里有了点神采,“我问过丹芸,他们准备先去南鹤洲的鹰城,你收拾一下,过两天跟他们去吧。”
锦烜一愣,随即道:“我不去。”
“去吧,”慎清叹了一声,“如今谷里已经是这个样子,你们迟早都是得出去的。锦苏也跟你一起走,灸疗她可以给你做,不是非我不可。这次你是没有防备,所以一不小心被邪煞冲入七窍,引发你体内煞气的震荡。这次你入煞地,只要做足防护,应该无碍。”
锦烜垂着眼,只静静站着,慎清又道:“驱邪挡煞的东西我给你备齐,既跟丹芸他们出去了,就先尽力救治几处煞地的百姓,到底是我碎针谷出去的弟子,一切以黎民百姓为先,等丹芸他们准备撤了,你再去离天宫,锦苏知道怎么去。”
锦烜此时方抬眸,轻轻道:“是,多谢师傅。”
“皎镜那东西虽不好求,也不是没有法子,”慎清显然早就考虑过了,平静道:“我三年前进离天宫,曾为宫主离潇看过病,但没有治好他,这次你去,若能替他彻底去除痼疾,我想,向他要一面皎镜并不为过。”
锦烜不由奇道:“连师傅都治不好,他……是什么病?”
慎清思忖着,斟酌道:“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奇怪的病,当时就感觉束手无策,病状上看有点像肝气郁滞、情志不遂引起的梅核气,痰气淤阻而咳嗽不止,又夹贲豚、但欲寐之症①,可按少阴病去诊治,也是治标不治本……”
“梅核气、贲豚、但欲寐等症就其根本,还是与七情内伤有关,”锦烜忍不住道,“七情之症恐需慢慢调养疏导……”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慎清颔首,“不过这就是他这病奇怪的地方,离潇并非多愁善感、暴躁易怒之人,相反,此人虽弱不禁风,但深不可测、极有城府,心志异常坚定,情绪一直很稳定,时有豁达通透之语……我后来想了很多,也查阅了很多典籍,这种情况,倒有一种可能,就是三魂七魄不全,可更奇怪的是,离潇神魂稳固,全然无缺魂少魄之象,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锦烜眼神渐亮,一时间倒忘了皎镜之事,语气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这么棘手?”
慎清瞄一眼她,“我虽看不好,但以你如今在针灸之术上的造诣,先解决一些急发症状是没问题的,至于病因病理,你可慢慢研究。”
“是,弟子知晓了。”
慎清欲言又止,似有满腹话想说,却又许久沉默。晚风梭进雕花窗棂,忽将案头上一叠纸吹得纷纷乱乱,其中一张悠然飘落于地。
锦烜弯腰去拾,只见纸上墨迹杂乱,写的却是:“折翼之蝶,自能高飞,困之于室,其所为何?”其中,“其所为何”来回写了数遍,一个“何”字更是浓墨重彩,笔势遒劲。
慎清看着她手上那张纸,终是低声道:“罢了……你若真能求得皎镜,以往一切,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是非对错,你自己评判,若是之后不想再回碎针谷,叫锦苏回来跟我说一声便是。”
锦烜极为诧异,手指轻轻一颤,“师傅何出此言?”
慎清不答,锦烜上前,将那张轻轻放于案头,端详着慎清,“师傅?”
架上漏刻滴答轻响,滴水声回荡在空旷室内,烛火跳跃,将慎清脸庞映得晦明不定。
“……因果前缘,自有天定,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慎清默然良久,喟叹道,“你去吧,望你见过山海之博,识过世间百态,尝过众生苦难,会知借力而行随势而变,莫被囚于过往樊笼,亦不拘于一时之境……那时再来回看前世,或许才能心安神定,真正获得新生,作出顺应你本心之决定,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锦烜胸中疑惑更深,“师傅,莫非您知晓前世之事?”
慎清却将手一摆,“我累了,你去吧,记得走之前,到后山给那人磕个头。”
锦烜只得压下满腹疑问,躬身行礼,“是。那弟子告退,师傅好生歇息。”
慎清等她出了门,方将目光移到那张纸上,喃喃自语:“困之于室,其所为何?说到底,拘她在我身边,为的也是我自己的一个心安罢了!而这心安,究竟是良心还是私心?哈哈……”
她苦笑一阵,起身吹熄烛火,绕过书架走入内室,只余满室夜风悄然游弋。
次日傍晚,锦烜收拾妥当,便往碎针谷后山而去。
后山石壁峭立,林木稀落,山腰面崖处朝内挖开几间石室,向来是犯错之人在此思过自省,也有弟子主动前来闭关修悟。碎针谷近年来逐渐衰败,门庭寥落,往后山送饭的弟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无人管,这里也就再无其他弟子居住。
锦烜贴壁而行,顺着荒草丛生的石阶上下绕过几间石室,来到一臂宽的小路尽头,探头往内张望。
这间石室倒是最大的一间,里头深约数丈,有一道布帘从中间拉开,将之隔为内外两间,这会儿帘后点着灯,一道人影清晰投在帘上,正是她此行所要拜别之人。
石室并无门,锦烜轻声轻脚走进去,拿起靠在石壁上的扫帚,“丹阳前辈,我来了。”
里头身影晃了晃,丹阳撩开布帘,躬身走出,“怎么这会儿来了,是不是上回学的太极九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不是,”锦烜一面扫地,一面道:“明日我要随丹芸师叔和攸澈师兄出谷了,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特地来跟您道个别。”
“……要出谷了么?”丹阳有点惘然,“也好。你师傅每日都派人来送东西,你放心去吧。”
锦烜也不多话,默默将外室收拾干净,又撩开帘子将里头也清扫一遍,丹阳出了石室,负手立于崖壁前,愣愣望着苍茫暮色,悠远重山,目光中充满了惆怅向往之意。
石室十分简陋,几乎没什么家具,丹阳平日也爱洁,锦烜很快就把里外整理停当,又生火烧水沏了热茶,出来端予丹阳。
丹阳伸手接过,锦烜后退两步,面朝他跪下,双手扶地深深叩首。
丹阳连忙避开,“不可行此大礼!我乃碎针谷罪人,何来脸面受你这一拜?”
“您虽不是我名义上的师傅,”锦烜直起身子,轻声却又坚定道,“但弟子得您亲传回阳九针、督脉十三针和太极九针,心中早已将您视为师傅,您理应受这一拜!”
她说完,双膝微挪,照着丹阳的方向再是一拜,起身道:“弟子去了,您好生保重,等我回谷再来看您。”
丹阳视线扫过她额上疤痕,落在她眉眼间,恍然半晌,唇角微微颤抖,“好。山高水长,风遥路远,照顾好自己。”
注①:梅核气、贲豚、但欲寐,中医中因精神障碍引起身体咳嗽气喘、心悸、腹痛胸闷、似睡非睡等病情的病症名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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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疾疴难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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