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自食苦果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自人群中走出,捧着酒爵,还未张口已然是老泪纵横:“老朽昔年为大将军的马僮,今日见公子俊美无双,犹如大将军复生。”

项羽听了这话,脊背都挺得更直了。他轻摇折扇,愈发要做出风流倜傥的姿态。

“我家世代为项氏佣耕,听老一辈说项氏嫡系几十年前就去往吴越之地了。公子身材高大、肤色白皙、双目炯然,是真真切切的项氏血脉。”

“怀王、襄王俱是昏聩庸人,那个义帝熊心更是来路不明。不管旁人怎么想,我,我们家人都支持公子羽。”

“公子羽是端方君子,容貌昳丽,作战神勇,这才是我彭城,乃至整个大楚的希望,亦是民心所向。”

“对,支持公子羽!”

“支持公子羽!”

众人情绪高涨,溢美之词似乎要把酒家的屋顶给掀了。

掌柜戴上丝质手套,亲自捧了一个乌木镶银的托盘,恭敬地放在案桌上,说道:“这是本店最新的菜肴,特送与公子品尝。”

“哎,老人家说得哪里话,子羽岂是占小便宜的人啊。”项羽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币,递到掌柜手中。(秦金币为上币,一镒值钱24两,铜币为下币,值钱半两,一两为24铢。)

“公子时常照拂小人生意,不胜感激。”

“相逢即是缘分,今日店里的开销子羽包了,且把美酒佳肴尽数呈上,供众人享用。”项羽打开荷包,又掏出三枚金币,递给掌柜。

“今日全场由公子羽买单。”一个彩衣酒保手执铜锣,敲了一下,朗声说道。

随行的诸弟子也慷慨解囊,将荷包里的半两和小钱纷纷掷在地上,供酒家捡拾。

众宾客喜不自禁,一来得见公子真颜,二来可以尽兴饮酒,与公子同欢。

酒楼上至掌柜下至杂役,也都喜出望外,接待这一群公子哥儿一次,能挣回半个月的利润,还有不少盈余。

众人俱是笑脸,从黄昏一直吃喝到三更天才罢休。

人定时分,刘邦上了楼。吕雉穿着一袭水红色丝袍,同色的丝带绾了长发,垂在肩头。侍女取出热气腾腾的鱼糕,用匕首切成四四方方的小块,在莼齑里裹一裹,喂给她吃。

托盘里放着白杏、白莲子并杂蕈炖煮的拆骨鹅羹,缀着青杏丝和玫瑰的梅花蒸饼,一碟漉兔肉和几枚鲜果。

“夫人。”刘邦轻咳一声,吕雉把手绢攥作一团,砸在他脸上,低斥:“你来做什么?”

“夫人。”刘邦走到她身后,顺手解开她的发带,轻抚她的长发和后背。

“撤下去!”吕雉豁然站起,向侍女吩咐道。

“夫人吃饱了吗?”侍女问道。

“气饱了。”吕雉咬牙切齿。

侍女收拾了杯盘盏具,匆匆下了楼。

“是何人惹夫人生气?”刘邦明知故问。

“你,你……”吕雉竖着一根手指头,耳朵里回想着他上午说的那一番话,心如刀绞,气得全身发抖。

刘邦见她罥眉微蹙,泪眼盈盈,为数不多的良心一下子涌现出来了。于是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低声安慰。

“你这番鬼话说与鬼听,放开我!”吕雉真的动怒了,奋力挣扎,慌得刘邦立刻道歉:“今日种种都是为夫的错,请夫人宽宏大量,饶了我。”

“你的错,你怎么会有错?”吕雉凝眸怒视,两片薄唇在颤抖,双肩也在颤抖。明知她说的是气话,刘邦还是郑重其事地道歉:“为夫早上不该对夫人无礼,不该说出那样不知好歹的话。请夫人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宽恕我这一次,往后绝不再犯。”语毕,深深作了一揖。

吕雉脸色稍霁,嘴上却傲娇:“还有呢?”

刘邦从善如流,说道:“为夫不该颠倒黑白,对侍女说夫人的坏话?”

“什么?!”吕雉大为震惊。刘邦见她瞳孔迅速放大,又恢复了正常,心里暗道不妙。他正要收罗一番谎话来应付过去,对方已经嚎啕大哭。

“我是前世做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丈夫!”

“夫人何出此言?”刘邦冷冷说道。依着他的性子,听了这样的话原本是要大发雷霆并怒骂对方半个时辰打底的。此时见吕雉捶胸顿足,泪珠扑簌簌往下落,只能暂时忍下怒气。

“先是拿寡妇羞辱我,再是与侍女羞辱我。妾身做错了何事,一日之内,要一再受这样的侮辱?”吕雉气极,一拳捶在梳妆台上,瓶瓶罐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夫人莫要动怒,都是为夫的错。”刘邦深深作了一个大揖。

“你总是这样,前倨后恭,下一回再变本加厉欺辱人。这日子没法过了。”吕雉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衣桁上的披帛,把梳妆台上的脂粉钗环一股脑儿收起来。

“夫人,夫人。也不能什么都怪罪于我。”刘邦跪坐在她身后,轻拍她的后背。

“哦!你没有错,是我的错!早知今日,当初我就是把自己一根绳子勒死也绝不嫁给你!”想起几年来聚少离多,想起他的恶言恶语,还有他的荒唐过往,吕雉如坠冰窖。

“当真是委屈夫人了。”刘邦摇了摇头,起身立在一旁,不再劝她。

“你!?”吕雉回头瞪了他一眼,心里想着对方再过来哄她几句,这件事也就算了,谁知他竟然走了。她面子上挂不住,硬着头皮就要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回父亲家去,哼!”

“来人,拦住她,不许走。”刘邦双手环抱于胸前,向门外说道。进来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架着吕雉,不给她走。

“放开我,放开我。”吕雉挣扎。

刘邦长叹一声:“把孩子带来。”

侍女问道:“哪一个?”

刘邦心念微动,他们有两个孩子,就是两道免死金牌,一次性用完实在是浪费。于是说道:“把盈儿抱来。”

刘盈此时只有两周岁,在襁褓里睡得正香。保姆把孩子抱上楼来,许是母子连心,见了小小婴孩,吕雉止住了哭泣。

待她情绪稳定下来,刘邦低声说道:“看在盈儿的份上,还请夫人饶恕为夫。”“饶恕你,下次再作贱人!把孩子带走!”吕雉拂袖,保姆又把孩子抱走了。

“没有下次,再也不敢了。”刘邦拉着她的手,满脸堆笑。两人正僵持不下,有几个侍女搬着浴桶和巾栉上来,要给吕雉沐浴。

“夫人洗了澡再走。”侍女们说道。

“走什么走,外面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弱女子能去哪里?再说,我们还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父母子女,是天伦亦是人常。你们说出这种犯上作乱的话,是何居心?是要让孩子没有母亲吗?还是要拆散我的家?况且岳父年事已高,岳母身体抱恙,夫人这时候回去,于事无补,只是平白让二老担心。”刘邦振振有词,侍女们闭上了嘴。

吕雉原本就不是真心要走,此时站在浴桶旁,伸手拨弄浴桶里的香料。

“为夫亲自与夫人沐浴,以示诚意。你们都下去吧。”刘邦脸上显出一副做了很大牺牲的样子,见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刘邦怒道:“听不懂人话吗,滚出去!”几人四散而逃。

见侍女们离开,刘邦又换了一副脸色,从背后抱住吕雉,哀求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夫人怜悯你的丈夫,他已经知错了。”吕雉正要推开他,却见他顺势跪在了地上。她心里有再多的委屈,此时也不便发火。

“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理你了。”吕雉抬脚就走,腿却被扯住。

“你又要做什么?”

“为夫人沐浴。”刘邦正色道。

“不用。”吕雉裹紧了身上的丝袍。

“要得要得,夫人还在生气不成?”刘邦站起身来,伸手给吕雉捏肩。

“没有。”吕雉话一出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自觉失言。

刘邦顺手除去她的衣裳,把她丢进了浴桶里。

“哎。”吕雉叹息一声,摊上这样的丈夫,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身逢乱世,离开他又能去哪里,何况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她连自己都养不活,带着孩子是三个人一齐受苦,不带着孩子是骨肉分离,各自受苦。

吕雉默默垂泪,她做错了什么,要陷入这样的绝境。

那是男权世代里所有女性的困境,从父亲的女儿变为丈夫的妻子,从一个家族的附属品变为另一个家族的附属品。她们作为人的价值被无视,作为人的情感被压抑,被妻子和母亲的身份绑缚,不得自由亦没有自尊。

她的泪水不是一人之泪,是七千多年的男权社会下,数十亿受制于父权和夫权的女性的绝望。

刘邦见她突然又哭了,摊开手掌去接她的泪水:“你打我骂我,我从未放在心上。我只是说你几句,就委屈得不得了。”

“这不一样。”吕雉说道。她隐约感受到两人之间的不对等。真要闹到分开,刘邦可以再娶一个美貌年轻、出身名门的妻子。她倘若再嫁,嫁不到更好的丈夫。这是症结所在!

刘邦再心思慎密也料不到她会想得如此深远,口中喃喃自语:“夫人是大家女,为夫是小家奴。你的委屈总归要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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