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还未开口,侍女抢先说道:“这是楚王的王后,田齐的公主。”
莫说是齐国已经亡了许多年,倘使齐国尚在,田氏也不算是什么公主。然而吕雉十分乖觉,她向着田氏敛衽而拜:“妾身见过王后。”
田氏见她还算规矩,于是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吕雉在她对面坐下,田氏问道:“居室简陋,夫人可还住得惯?”
吕雉回答:“未免有黍离之悲。”
田氏气势汹汹而来,见了吕雉的模样与举止,气势弱了一半;听了此言,气焰全无。
她换了一个话题:“汉王年纪很大了,你却年轻,未免有些不相称。可是家中出了变故,不得已而为之?”
吕雉低头,羞涩一笑:“请您不要这么说,他待我极好。”
田氏放下杯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吕雉:“哦?”
吕雉欲语脸先红,两人之间甜蜜、温馨的场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她双手托腮,嘴角含笑,眼中蓄满了柔情:“他深情专一,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女人,这几年来我们聚少离多,他从亭长一路做到汉王,却连侍妾都没有一个。”
田氏听得呆了,女人骨子里都是渴望爱的,谁又能拒绝来自强者的专一和痴情呢?
“他宽容、随和,对我处处包容、忍让。我们之间偶有矛盾,总是他主动低头哄我。”
项王的一众姬妾原本躲在帷幔后面,听到此处也纷纷走出来,围坐在吕雉的身旁,一脸憧憬的听着。
吕雉又说道:“他会讲故事哄我睡觉、还会给我盖被子,我生病时他会亲自熬药,不眠不休地照顾我。”
众女发出“哇哦!”的赞叹声,代入了项王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内心暗想:天呐,若是有人这般爱我,哪怕少活十年也甘心。
他带给她快乐也带给她痛苦甚至是危险,只是后者被她轻轻略过了。
吕雉起身,自箱箧中取出一件蜀锦的深衣,织锦五彩斑斓,巧夺天工,她向项王的妻妾展示:“这是蜀锦,他自巴蜀而归,送我许多的礼物,对我的父母兄姊也多有照拂。”
众女沉默了,她住在楚国的王宫中,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项王的赏赐,可是她的心不在这里。
项王与她的众多赏赐和恩遇,就连王后也望尘莫及,在她心里却比不上一件旧衣裳。
田氏深呼一口气,至此觉得危机解除。她亲切地握住吕雉的双手,安慰她说:“请放心吧,汉王一定会接你回去的。如今战事正酣,待到休战之时,我与项王会送你归汉。”
吕雉听了这番话,喜不自禁,从此一心一意盼着刘邦来接她。
田氏离开后哭着去找项王,痛斥她的丈夫不爱她。项羽大受震撼,用手背去探她的额头,疑心近来天气转暖,热坏了她的脑子。
田氏顺势坐在他的膝上,搂住他的脖子撒娇不止。项羽双唇紧抿,两道眉毛拧在一起,心里不知她得了什么病,却见她低头拿自己的衣裳擦眼睛,白色的中衣沾上了眼妆,五彩缤纷,根本洗不干净!
项羽握紧拳头,咬了咬后槽牙,劝自己冷静下来,不要突然刺激了她,加重病情。
田氏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眼皮自下而上一掀,嗲兮兮地撒娇:“人家渴了,要喝水。”项羽不敢怠慢,立刻倒了一杯水,双手举着递给她,他的手都在抖。
田氏并不伸手去接,而是倚在他的臂弯里,把脸凑到杯子上去吸水。这个动作足够诡异,更诡异的是她吸干了杯中水后又嘤嘤啼哭:“水太烫,烫到人家了。”项羽又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是凉水。他正要质问她为何胡言乱语,却见她吐出了舌尖,口齿不清地说:“人家烫到了,要夫君吹一吹才好。”
项羽脸都黑了,把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放到一边,田氏犹然撒娇不止。
项羽起身,换了一件衣裳就要往外走,田氏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说道:“夫君不要走,人家怕黑~”
“可是,现在是正午啊!”项羽耐着性子说道,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童年时听过的志怪故事,一时疑心夫人是被什么鬼祟上了身。听说鬼怪没有心跳也没有影子,他连忙伸手去摸她的心跳,又低头看她的影子,确认一番后才放下心来。
夫人不依不饶,跳着脚说道:“你果然不爱我!”
“我不爱你?不爱你当初就不会娶你!不爱你还都彭城之后就不会让人接你过来!不爱你就不会立你为后!不爱你就不会忍受你的莫名其妙!”项羽忍受到了极点,立刻爆发,“不爱你,从你走进来到现在,被砍死十回了!”语毕,一拳捶在床上。
“嘤嘤嘤。”夫人哭了,这回是真哭,她背对着他,双手捂住脸,双肩止不住地颤抖。他转过她的肩膀,只见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汩汩而下。
两人是少年夫妻,成亲已有十余年了,平日里再怎么争执打闹也不见她哭得如此伤心。
她今天如此反常,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毕竟夫妻一场,他有责任请人给她治病。
田氏哭得伤心,因为她的丈夫说不爱她时一口气说出五个排比句,却从来不肯说一次爱她。
“夫人。”他拽她的胳膊,她迅速甩开他,怒喝:“不准碰我!”她擦了擦泪水,说道:“我是瞎了眼才嫁给你,忘恩负义的家伙!”说完犹不解恨,抓住项羽的胳膊狠咬一口。
项羽见她恢复了正常,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夫人踩了他一脚:“你还笑得出来!”
项羽:“你再像刚才那般忸怩作态我可能要哭出来了。”
夫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他对自己不够关心,从来不会照顾自己,更不懂得送礼物讨好自己。
项羽一听,原来是特地过来吵架的。于是自箱箧中取出一串钥匙交给夫人:“这是宝库的钥匙,但有你喜欢的直接搬走就好,不用经过我的允许。”
夫人悟了:每一对夫妻都有各自的相处之道,适合别人的不一定适合自己。
夫人收了钥匙,感慨道:“我若是遭了不测,这些都是旁人的了。”
项羽:“哪来的旁人?你若是走在前头,我终身不再娶。”
夫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不是太残忍了?”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但是她自问做不到在他死后一辈子守贞。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她的丈夫身为天下共主,竟然说出为了自己终身不再娶这样的话,这比任何情话都要让她受用。
然而还没等她从陶醉中回过神来,只听见项羽又说:“夫人无需担心,不娶妻又不是不能纳妾。”气得她几乎吐血,忽然想起项羽新纳的几房姬妾,于是大发雷霆。
项羽解释道:“是桓楚所赠,却之不恭。”
夫人气势汹汹,扬言要找桓楚算账,项羽拽住她,不给去。夫人不依不饶,项羽掀开夫人的群裳,对着她的臀部扇了两巴掌,她顿时气焰全无,泪水溢出眼角。
项羽坐在床檐上,两道浓眉拧成了一道:“桓楚,是我多年挚友,也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身为寡人的王后,应当为天下女子的楷模。私联外臣本就不对,更遑论是为了争风吃醋。传出去别人会说是寡人治家不严!损伤的不单单是我的颜面,还是我大楚的国体!”
夫人被他唬住了,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紧挨着他坐下,推了推他的肩膀。项羽冷哼一声,把脸转过去不理她。
夫人:“子羽。”
项羽:“哼!”
夫人:“夫君,人家知道错了。你就大发慈悲原谅我吧!”项羽不作声,嘴角却忍不住往上勾起,显然已经不再生气了。
侍女告诉吕雉:前方战事紧急,项王带兵前去攻打下邑。下邑,这个地名很耳熟,算了不管那么多,他不来自己也落个清净。
吕雉住在宫里,前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到她耳朵里。而她,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牢笼中。
汉王的军队在京索之间大败楚军,雍王章邯兵败自刎,汉军收复了三秦。汉王定都栎阳,立世子刘盈为太子,大赦天下。
前方捷报频传,只是他什么时候会来接自己回去呢?
“主人,不好了,不好了!”审食其气喘吁吁闯了进来,脸色一片惨白。
吕雉下意识以为是刘邦遭了什么不测,“腾”得一声站起。
审食其:“新来的侍女是东郡人,据说汉王纳了一个妾,就是她的同乡。”
吕雉如遭雷劈,扶着大殿的柱子摇摇欲坠。
审食其:“可怜的主人,可怜的主人。小人前去打水,听洗衣的侍女们在闲聊。主人若想知道来龙去脉,小人这就找她过来问个清楚。”
吕雉脸色苍白,抬手说道:“不必了。”她的手在颤抖,她需要时间去消化一下这个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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