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景和元年。

上元日。

朔风渐起,大雪纷扬。枯枝被落雪压得发出轻响,在这样静的夜里格外喧扰。

大理寺狱之下,透过头顶狭窄又微弱的月光,楼若能依稀瞧见至白的雪色。这是她回京以来第一次得以望见飞雪,哪怕此刻身处阴暗潮湿的狱牢内,她心中仍漾起了几丝甜意。

她早已记不清这是入狱的第几日了。

起初她还能有力气挣扎,被狱卒捆绑在牢架之上,她还有力气质问:“朝廷未立,大理寺不过空有名头,你们哪来的胆量敢缉押百姓?”

可他们说:“新天子早已登基,我们当然奉的是陛下之命。”

后来,她才知道,如今那九五至尊之位上坐着的是她的青梅竹马沈弃。他不仅下了令将她打入大理寺狱,更昭告天下,他要娶清平郡主为妻,接她入主中宫。

这些都是那位郡主所说。

她来时几乎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在打量楼若,看着楼若身上遍处的鞭伤,和因被冷水洗劫过后湿漉漉的发丝,她根本没肯在嘴上饶过她:“半月前见公主,还不是这样啊。”

甚至,语毕后还轻捂住了鼻口,像是为了遮挡楼若此时发脓的伤口所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

言行间,无一不是羞辱。

“不,我忘了。陛下登基,新朝已立,你顶多算是个前朝余孽……哈哈哈……”她的笑声更是近乎有些癫狂。

楼若想不明白,她与这位郡主素昧平生,即使有过一面之缘但绝不会结下什么梁子。

“不知你因何如此恨我?”

恨不得如此羞辱她,将她仅存的几分骨气也要磨尽。

清平闻此笑意尽敛,看向楼若的眼中似有滔天的恨意,更是无所顾忌地用指尖压向她的伤口,“锦绣十三年,我父戍边,天子忌惮他已久,将我和母亲召回京都,以我母女二人性命威胁我父。”

“锦绣十五年,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一次团圆。却遭天子暗杀,我差点死在荒郊。”

“锦绣十六年,国破,天子死了。”

“可我心中的恨意不曾减过,这一件件我该向谁讨还?自然是你。”

锦绣年间,天子最疼爱的小公主;如今,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

楼若逃不过,也从没想过逃。

可清平一步步将她逼至绝境,“而你这样一个怯懦至极的人,竟还妄想复国?”语气里也全然是不屑。

楼若没有办法,那一刻她只想要挣脱围困住她的这副牢架,哪怕手腕处已经血迹斑斑,整个人已经狼狈至极,她只要尚存一分气力,就想要挣脱开。

“放开我!你有什么资格、什么证据诬陷父皇?”

清平没给她一息之地。

当被狠狠地掐住脖颈时,她的最后一点气力也被耗尽了。清平附在她耳畔,说出了那段预谋已久的话:

“我没有,可沈弃有。他同你青梅竹马,他沈氏虽是你父皇心腹,可那样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如何容许龌龊的楼氏皇族掌权呢?如何容许你这个前朝余孽再苟活于世?”

“你以为,他同你站在一起,便是与你同道吗?”

“真是可笑……”

随着清平一声轻蔑的叹息后,楼若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暗淡下去了。

原来……原来沈弃竟是如此看待他们的……

故国覆灭三年,沈弃陪她了三年,一路同她从长陵回到上京,从四处逃命走到权力之巅。她将真心相付,性命相托,最后却被他一击致命。

光明磊落吗?

伪装真心竟也算得上光明磊落吗?

她不禁冷笑,在牢狱昏暗的火光之下,她终于看透了沈弃长久以来蒙在她眼前的面纱,揭开了他虚与委蛇的伪装。

哪怕那一刻,她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地痛,楼若还是强忍着泪水,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她不想死在这,更不想就这样任人宰割下去。

可在这样深的水里,她根本抓不到浮木。

“别再挣扎了,明日是我和沈弃的新婚之日,今夜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活着。”清平只轻飘飘地摆了摆手,身后的狱卒便已提了毒酒上前。

楼若嘴唇早没了血色,在她不认命呛了几口毒酒后,气力也被消耗殆尽。狱卒见机强行而灌,她没了气力挣扎,那杯毒酒最终还是入了喉。

望向头顶雪光的那一眼,成了她的最后一眼。

不甘、怨恨却紧紧萦绕在她身边不肯散去,她不得不紧闭双眼试图驱散,却瞬间入了另一番景象。

仿佛置身于三年前那个狭窄又阴暗的甬道。

父皇还在前面紧紧拉着她的手。

耳边是嘈杂无序的阵阵风声,她听见他说:“阿若,快!没有时间了,从这里一直走下去……”

前路一片漆黑,唯独在转角处,有一玄衣少年而立。她看不清他的脸,却在意识里无比清楚,这是沈弃。

父皇毫不犹豫地将她交在沈弃手里,更是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她在挣扎,在反抗。

可一切,都无法改变。

她亲眼看着父皇走向茫茫火海,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隐匿在黑暗中,她无力,只能心底一遍遍地嘶喊:

“父皇,不要……”

惊醒时分。

耳畔却传来急切的女声:“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

“可吓死奴婢们了……”

楼若挣扎着起身,脖颈处一阵酸痛,她不禁轻呲:“疼……”

围着的一群人便急忙凑上前来,为首的面色苍白如纸,鬓发处隐隐挂着水珠,“娘娘定是难受极了,只是太医院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奴婢们无能。”

接着一群人又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楼若完全怔住,不知所措。

她这是在哪儿?

为什么她们要唤她“娘娘”?

心中犹疑,渐渐定下神来后,才开口问道:“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在阴曹地府都走了一遭,如今竟还能睁开眼,竟还能回到这世间。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也是迟疑了好一会儿。

此前为首的人才缓缓站起来,道:“娘娘,这是千汀宫。您……您是陛下亲封的静妃,理应居住在此啊。”

言罢,周围便不断传出“呜呜咽咽”的啜泣声。

楼若微微抬眼,殿外月色朦胧,榆树影落在糊了纸的花窗之上,通过窗下的铜镜,她清楚地看到了她们口中这位静妃的脸。

眉眼之间,全然与自己生的活脱脱一般无二。

那一刻,楼若只觉得自己心跳得格外快。

这是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吗?

一个人死了,却因无法消解的怨念不得往生,魂魄借宿在另一具尸体上,得以再生。

这样的传说就这么发生在楼若身上。

她看着眼前乱哄哄的一群人,试探性地开口问道:“我怎么了?为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她如此问,连忙有人答道:“娘娘是被人……”

只是还未说完,便被此前为首之人打断了,“娘娘昨日溺了水,昏睡了一夜才醒过来。”

楼若看得出来,这人应是这千汀宫的掌事宫女。

“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下,答道:“奴婢轻苓。”

轻苓所言若为真,那静妃怕是早已溺毙。

而楼若是借她之身真真切切地活过来。

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从何问起。静默了良久,才又开了口:“今年是?”

“景和四年。”轻苓答。

随即,她又跪了下去,“是奴婢无能,请不来太医,叫娘娘平白无故失了记忆……”

她们都意识到,眼前的娘娘已然忘记了所有。

忘记了身处何方,忘记了今夕何年,忘记了发生何事,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轻苓有意相瞒,但也知道,瞒不了多久。

她一心想着此,便不曾注意到此刻的楼若已然冒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面色倏地变白。

今年,竟已是景和四年。她的那一场大梦,竟足足做了三年之久。

阴差阳错之间,她借尸还魂到溺毙的静妃身上。

看着眼前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她不免愣了神,也不免想起在大理寺狱牢的最后一夜。

那一夜,清平将她所有的念想踩得粉碎,告诉她,昔日一路同行、她最信任的沈弃,其实从一开始,便是为杀她而来。

而今,她一朝借尸还魂,却身处沈弃的后宫之中,成了他的妃嫔。

命运真是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造化弄人。

沈弃若是识破她的身份,那时,她还能活得下去吗?

锦绣十六年,国破家亡。她是被父皇藏在漆黑的甬道内才得以躲过一劫,从而艰难地保住一条性命。

而景和四年,她孤身一人。此时此刻,在这宫中活下去,又成了她的第一要紧事。

楼若心中一团乱麻。

但她心知自己必须要镇静下来,捋清此间所有的弯弯绕绕,为自己铺好出宫的路。

于是她开口问道:“能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吗?包括我的出身、因何入宫和入宫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的目光扫视了一通,最终落在轻苓身上。

天生的直觉使然,她相信这个轻苓,会给她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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