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还未等沈弃再多想,殿外内侍赵庸的声音便突地传来,“陛下,纪太师到了。”
裴寂垂眸,亦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纪太师入了内,看着眼前二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唤老夫来此,有何事?”
他在太师府内见到了和林殊一般模样的年轻人,可那年轻人不是他请到宴席之上的。而若论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这个本事,他纪效行不用想也知道。
只有眼前这两位,将无数能人志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君臣二人。
“太师不好奇吗?为何今日席末之人,与您昔日的学生林殊长得一般无二吗?”裴寂没有应承下太师的疑问,只是如此问道。
太师冷笑,“老夫说过,林殊不是老夫的学生。”
自从常殊决定依附于林府,靠着他人举荐而博取功名,还攀炎附势地改了姓时,他就不再是他的学生。
他此生,也只会认常殊,而非他林殊。
可裴寂闻此,眼角的笑意却更深了,借着月色和微弱的烛光,能看得清他眼里的苍凉,“但今日席末之人,的确是太师的学生。”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
可在太师耳中,这一句却愈来愈沉重。
他的学生……
自从他任太师,除了当年东宫之内的储君,天下还有何人,能担得起他的学生之名。
“你们是说……”他的声音颤颤巍巍,看着眼前君臣二人,不觉后退了几步。
他的学生早已死了。
“当年,他哪里还有活路?”太师对上二人冷漠的目光,“你们不是亲眼所见吗?”
锦绣十六年,上京城腹背受敌、内忧外患,他的活路,早被燕云十六州堵死在城外。
沈弃在这时开口,“若那只是殿下的一招金蝉脱壳呢,”他的回忆被拉回到过往,“太师不也是如此期望的吗?”
面对沈弃的反问,太师没有托辞,“是。老夫日日都在期望,期望那一日只不过是残烛老人的一场梦魇罢了。梦醒,还能回到锦绣年间。”
可事实非他所愿。
所以后来的很多时候,他又在祈盼,祈盼那只是一场脱身之计。
他是谁都瞧不上,沈弃也不例外。尽管他被钟王推上这至尊之位,可他骨子里仍是一个阴郁之人,暗夜于他而言,漫长又刺冷。
这样的人,如何走向明处。
他的心中,唯一能挽大厦于将倾的人,便是端惠太子。
“今日唤太师来此,只是因我二人受殿下之托,为他转达一句话。”看着太师兀自沉思,沈弃心知,这事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走近了些,“殿下说,‘请老师早日告老还乡,不必再多牵念。’”
他们在赶他走。
在上京数十年,还从没有人敢同他说这样的话。
太师的面色冷得可怕,他仿若未听到一般再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端惠太子楼清邰。”裴寂又重复了一遍,“太子殿下托我二人转达此话给太师。”
可太师仍旧未将此话放在心里,继续问道:“他在何处?”
他已许久不曾发过脾气,距上一次,已过去六年之久。那一日,也是因为太子。
先天子苛政已久,民心难平,已到了不得不革旧立新之时。御史台数次征询他的意见,是否要联合三司上谏。
但他迟疑不决,只因没人比他更清楚,一旦联合三司上谏,在上头那位天子看来,这便是逼君。
逼君之罪,他可以担,最差不过落一个流放。
但御史台、三司之内那些后生担不起,他们或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绝不会就此冷眼旁观。
还是让他来担吧。
就是在欲要上谏的那一日,太子匆匆从东宫赶来,满眼焦灼,全然没了平时沉静的样子,“老师,不能去!”
他呵斥他,“这像什么样子?太子不在东宫待着,却跑出宫私见外臣,传到陛下耳中,像什么样子?”
可太子什么也不顾,只说:“老师不能去!父皇他一定会借这个机会对老师不利的,除了上谏,就没什么别的法子了吗?”
他俯下身,一遍遍问他,更像一遍遍问自己。
那时他没有回答太子,在他强行阻拦下,这次上谏无奈被推迟到了半月后。或许,那时他是动了恻隐之心的,还想再多陪他一会儿,看着他最好的学生再走远些。
只是后来因这一时的恻隐之心,酿下了大错。
太子找到了自己所发之问的答案。
但付出的代价,是师生诀别。
如今,太师很难再忍受一次这样的痛苦,他的语气里虽尽是苛责,声音却哽咽万分,“叫他自己来见老夫,有什么话,也让他自己来说……”
时隔六年,他已老得不像话。
可这六年间日日都在想,太子若在,该是什么样子。日日都在想,泉下再相见,是否还能再相识。
最后果然是,虽相逢却对面不识。
沈弃和裴寂都没有再说话,或许是他们都知道,这师生要见这一面,何其之难。
*
在寂静的荒庙里,楼若却根本无法入睡。
她心中莫名地慌乱。
齐元叙见她如此,劝道:“殿下,还是休息一会儿吧,等天亮了还要赶路。”
她没有应下来,只是示意他不必多担心。
孤月之下,她蓦地想起裴寂所说,“我心中所求、长久所愿,此时此刻皆得不到了。”便因此隐隐感到不安,试图回想裴寂心中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皇嫂之死的真相,皇兄谋逆叛逃的真相……
如果是这些,他怎会求不得?
在那一刻,楼若恍然明白,三年之前,在长陵城她听裴寂所描述的叛乱之日,仅仅只是他的所见。所见尚分真假,那时的他,何尝不是同她一样,在固执己见。
而三年之后……
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念及此,楼若便知,她必须得再回一次上京城。哪怕面临的,还是他人编造的谎言,她也要亲自去打破。若眼前不得清明,心中又如何安宁。
她回头看向一旁的齐元叙,他皱着眉,好似已经看透她心中所想。
话至嘴边,他道:“殿下,能不能不回去。”
不是已经要彻底放下了吗。
天下泱泱,新朝已立,万民已从乱世中真正走出来了。若举国皆安为心中所求,此刻,不已经得偿所愿了么?为什么不让锦绣十六年,彻底地成为过往呢?
沈弃说,他自始至终都非这局内人,所以心中不曾被困。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向前,仅仅是因为将军叫他向前。
而殿下身边看似是知己、是朋友,实则人人都在拉她入深渊。
楼若没有答应他,她眼中有久不见的光亮,“我必须要回去。”
临走之时,她同他说:“齐元叙,请你继续向前走,回到长陵,做好你的军中统帅。听舅舅的话。”她没有再多言,许是再多贪恋停留一刻,蓄在眼里的泪水便会尽数落下来。
听舅舅的话,完成你的承诺。
她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长陵,若有,还是希冀着梦中相见。
*
一路向西。
到城门外的客栈时,天微微亮。
小二同她多说了些话,尽是些寒暄之言,“姑娘这是从何而来?城门恐还得一时半刻才能开呢。”
她点头应是,却未答他的问。
随即想起出宫时沈弃同她提了一嘴的选官,便问道:“不知今年的选官开始了吗?各路学子还没有入城吗?”
按她印象中,若要选官,从何处来的学子之前会提前半月入城准备应试。如今,按沈弃同她提的那个日子,已不足半月了。
这城外的客栈却并不算热闹,入城之人也未见有书生装扮之人。
小二也疑惑道:“没有听说呢。”
上下打量一番楼若后,又补充着问,“新朝这么久,也没听说天子有此心。姑娘是从何处来,又从哪里打听到的小道消息?”
听小二这么说,楼若当即意识到,沈弃又是在哄骗她。为掩饰神情,她讪讪地笑道:“随便听来的,不知听谁说的……”
却不曾想小二闻此压低了声音,“要咱老百姓说,这新天子和当年的那位没什么区别,姑娘你从外地来,自是比我们这些在京城的感触更深。”
“选不选官的,就能看出来,这是又打算提拔那些世家子弟了。何曾准备给寒门一个活路呢。”他边说边叹气,到了最后,竟坐下来同楼若道:“这客栈外,一到冬天,活活冻死的书生可不少……”
他说,那些书生读了半生的书,历两朝天子,却连上京城一间屋舍的门都进不去。更不要说,面天子、展鸿志了。
大多倥偬一生,还是个穷书生。
楼若在锦绣年间,身在深宫,并不知父皇如何施政。但从小听沈弃念书,她一直以为父皇会和书中那些明君圣人一般,做天下人的君父,为天下人而谋。
直到后来国破家亡,听流离失所的百姓唾弃他、记恨他,她才知道,她的父皇是怎样的一位君主。
不仁不义、酷吏苛政、荒淫奢靡……
万民在流离间,竟庆幸,这样的国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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