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心呀!哎这个凳子它晃,慢点慢点!”
皙仪仰着头,仰得脖子都痛了。前天晚上雪停,好半天之后出了太阳,日头直直她眼睛,她只好一手遮额头,眯着眼睛看韩寂。
韩寂踩着凳子搭个木架子,是隔壁张伯父要的,张伯父眼睛有毛病,怕太阳,但是又爱晒个热乎。就想着让邻居帮忙做个架子,春天把花花草草种上去,顺着杆子一路爬,到了夏天就是一片绿荫了。
本来皙仪不想让韩寂接这活儿,那藤架子肯定得做得很高,万一韩寂摔了怎么办?
但是张伯父出手就给了他和她两吊钱,还让张伯母抓了鸡鸭鹅各一只让她养着,只不过韩寂嫌太多,就留了一只小鸭子,剩下的都还回去了。
皙仪转念一想,两吊钱呢!她爹娘把她卖了,也就五吊钱,那这个架子也做得值。她看着呢,说一万遍韩寂小心,他总不会再不当心摔下来吧?
她正这么想着,结果韩寂是安安稳稳从凳子上下来,她正要把最后一块木头递给他,却突然指头一痛。
“啊呀!”她嘶了声,低头看,才发现细细长长一根木刺戳进食指里,都渗血了!
韩寂赶忙小心翼翼捧着她手指,着急道:“来,过来。”
他带着她走到灶台边上,皙仪疼得厉害,又痒得慌,不敢碰那根刺扎着的地方,就使劲儿推边上的皮肉,试图把那刺给推出来,可惜不管用。
韩寂拿了个小碗,装了一半醋,家里就俩人,一个比一个吃得少,这点醋得是七八天的用量。皙仪看着心疼,刚皱了皱眉头,韩寂就拉着她手指放进醋碗里。
“泡一会儿,应该能自己跑出来。”
他好笑地揉揉她头发,“说了多少遍让我小心,怎么自己这么不当心?”
皙仪扁嘴,“那我也不晓得它突然跑出来一根刺呀,要这么说,木头还是你削的呢!”
韩寂当即失笑,小少年向来沉稳,难得被她气得鲜活,声音也染上一丝轻快:“我的错,我的错。”
他低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受伤的那根手指,“怎么样了?还疼吗?”
皙仪伸出来甩了甩,用指甲一刮,好了伤疤忘了疼,欢欢喜喜笑道:“不疼了不疼了,出来了!”
她立马牵上韩寂,“走,还剩一根木头就好了,赶紧做完歇着了!”
韩寂笑着把她拽回来,“你歇着吧,就剩一点儿了,我自己做完就行。”
皙仪眼睛转了转,看看天色,“也是,那我烧火了,你弄完回来煮饭。”
韩寂把烧火的大剪子放到干草堆上,省得她小小一个,拿起来再砸了自己脚,一边走一边道:“好,你烧起来吧。”
皙仪立马奔到干草堆上,那儿还放了一张被褥,坐上去也软乎乎的,她人还太小,脚着不了地,只能搭在灶头露出来的边沿上,烤得很暖和。
韩寂家里灶台砌得高,换在她亲爹娘家,她其实也能自己做饭,但是这儿她就够不太到,只能挂在韩寂手臂上,净等着吃。
她一边用剪子拨动柴火,一边托着下巴想:真好呀,她到这个地方来,已经第七天了。
韩寂家里清静,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举人老爷教了那么多学生,最后都不来看看他,但是对她来说,清静最好!
这辈子都别让她见别人了,镇子上一个传一个的,哪天让她养爹娘知道她在这儿,搞不好还要来抓人的!
每天会往来的,只有张伯父张伯母一家,她一开始怯怯怕生,不大敢见人,后来张伯母给她打了件新衣裳,还特别腻乎地管她叫“小皙”。慢慢慢慢,也能凑到一块去。
毕竟,张家钱还不少呢!
帮张家做一趟活,抵韩寂出去赚五六趟。
日子平顺,邻居热切,小家和睦。她这辈子哪过过这样的好日子?要不是追着韩寂、求着韩寂,让他把她带回来,她不是死在养爹娘手里,就是自己遭不住去寻死!
至于最好的……还是韩寂。
她一开始真没想过他能这么认真地养她,虽然他过得也挺难的,听张伯母说,家里书都卖出去了。她也见他熬夜点灯,每天在写好多东西。她才刚刚开始认字,读不懂这些,只知道心疼韩寂,让他早点睡。
他每回都是嘴上答应得好,但是真过来睡的时候,皙仪早就迷迷糊糊梦都做了好几回!
张伯母这一说,她才反应过来,他是把那些书都靠脑子记住了,眼下正给它们抄到纸上呢!
多厉害啊,她才刚开始认字,他就能记下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
她当时练字练得手酸,趴在桌案上,下巴都染上墨水。韩寂用温水浸湿帕子,一点点给她擦干净。
皙仪抱怨,“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样,学识好又有才,人好看还心善……”
韩寂点点她额头,帕子划过她下巴,水是温热的,扑在脸上暖呼呼,她舒服地眯起眼睛,听韩寂笑她:
“你才活了几岁?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小孩。”
他把帕子丢到一边,又轻轻柔柔给她擦干脸,“你呢,要是能坚持下来,好好学十年,肯定不会比我差。”
皙仪搭着他手臂,“真的假的!你……你不是镇子上学问最厉害的人吗?以后还要考举人、考进士,去上京的!”
她看见小少年耳朵一红,“也不至于吧……”
他才十四岁,而胡言乱语的这个小姑娘呢,眼下还没过五岁,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说不准今日他带着她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烤火,明日他就带着她去上京,去换个最漂亮的宅院,用白玉做她的书案。
她拨着柴火做白日梦,火星呲啦呲啦,烧得噼里啪啦,像光华烂漫的人生。
“小皙妹妹!”
一声亲亲切切的呼唤把她从梦里拖出来,皙仪赶忙跳下干草堆,把大剪子往里一推,擦了擦脸上的黑灰,然后小步跑着迎出去。
“云湖姐姐,我在里头呢!”
云湖是张家女儿,跟韩寂一样,十四岁,已经像个大姑娘。她穿淡红色的袄子,底下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裙,一褶一褶,走起来就像夜里的湖水,幽蓝蓝、轻飘飘的。
她对正修理架子的韩寂挥挥手,“我去找你家姑娘了!”
说罢抱着一个大兜子跑进屋里,皙仪连声提醒她:“当心门槛!”
云湖把兜子放到灶头上,招招手让皙仪过来,“小皙,这里头是三颗鸡蛋半只鸡,鸡我阿娘都弄好了,你光给它洗洗,水和油一放,炖下去就很好吃。你家就光要那只鸭,养起来下的蛋够不够你俩吃呢,我今天先带过来这点儿,快开春了再给你带几件旧衣服过来!”
皙仪被她说得一愣一愣,踮脚去看灶头上,那只鸡拔了毛,被切一半,安安静静躺在布上。
“可……可是二哥哥不是没要鸡和鹅吗?”
鸭子还是她看它长得别致留下来的。
云湖扑哧一笑,探身往外看了眼韩寂,皙仪跟她一块看过去。雪霁初晴,日色最温柔,韩寂把那架子修理完,抬起来看了看,太阳就正好照到他脸上。
是好看呀,皙仪心想,在夜里第一回遇见他,什么还看不清呢,她就觉得他好看。
云湖刮刮她鼻尖,“你二哥哥不要,你也得帮他收下呀。他吃得清淡那是他的事,我们小皙才几岁,当然是往好了吃!再说了,他修的架子最好,功夫细致,帮我阿爹修了好几天呢,就收那么点儿钱,我们家也过意不去。”
皙仪乖乖点头,云湖便撩起袖子,接了盆水放进锅里。皙仪在一边把鸡洗干净,听见云湖问她:“小皙一会儿跟你二哥哥说,大年夜你们俩要是闲着没事,就和我们家一起过吧。我阿娘给你蒸八宝甜饭吃!”
小皙妹妹不敢自己应下,她把鸡递给云湖,“那……那我得问问二哥哥……”
她刚跟着云湖一块把鸡炖下锅,韩寂就修完架子进来了,他看了眼锅里,又叹了口气对云湖道:“不该劳烦你的。”
云湖满不在乎摇摇头,“客气什么?总不能让小皙一个人煮饭。”
说完,她把红袄子袖子放下来,朝皙仪摆摆手,“那我先走了,二哥、小皙,过年再见!”
皙仪晃着手跟云湖说再见。
片刻之后,她盯着韩寂,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韩寂摇摇头,拿起木铲子,“也没有……你先离锅远点,一会儿下青菜崩着你。”
皙仪应声坐到干草堆上,嘟嘟囔囔,一边是火星噼啪,一边是她委屈抱怨:
“但是你眉头皱了,就是不开心呀。是不是因为我收了云湖姐姐的礼?但是她……她说得那么好,我也不好意思不收嘛。再说了,你也看着她拿着兜子进来,你要是不乐意收,你跟她说嘛,我不好意思的。”
青菜炖进汤里,今天又是一桌好饭。
韩寂走过来,坐到皙仪身边,她立马抓着他衣袖晃晃悠悠,“二哥哥,不生气,明天你还要出去做活儿呢,生气今晚睡不好觉的!”
白白净净的小孩弄这一通,谁还能气起来?韩寂任她摇着袖子,无奈回:“真的不是生气,不过张伯父张伯母送来的东西,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收了。我刚才顾着架子,没和她说清楚,是我的错。”
皙仪乖乖坐回去,点点头,“好,知道了。”
韩寂讶然抬眉,“不问我为什么?”
“问来干什么?”皙仪疑惑,“你说了不就行了吗?我难道还能不听你的?”
韩寂又被她弄得无奈,“不是,皙仪,你不用总是听我的。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选择。”
皙仪眼珠一转,把烧火的剪子搁下,“那你说,为什么不能收张家的东西?刚才云湖姐姐还说,开春要给我送衣服,这也不收是吗?”
韩寂摸了摸她脸颊,半边都沾上黑灰,低声道,旷远而幽幽。
“不收,是因为我不想和张家有更深的关系。或者说,是和云湖。”
皙仪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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