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悬紧盯着宋旌的脸,沉默不语,眼中怒意未消,那一双清淡的眸子总算是掀起了波澜,像一条被惹急了眼的黑色巨蚺,朝宋旌吐出长长的信子,仿佛随时会扑咬上去。
宋旌心中一紧,也不肯示弱,他一把握住柳悬那只再度踹向他的脚。
“哥哥!”宋旌压抑着内心想将柳悬从车座上猛扯下来的冲动,他将本能收紧的手指悄悄松开一些,以免自己在下意识用力时误伤了柳悬,心直口快道,“哥哥是不满我替蒋礼解围?还是担心我为蒋礼受罚?”
宋旌虽然没有听明白柳悬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到底表达了几个意思,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柳悬不赞同他在堂上顶撞何顺,便猜测柳悬可能是气他不知收敛,为宋府惹了不该惹的麻烦,贸然替蒋礼说了话。
宋旌委屈巴巴地瞪着柳悬,见柳悬只是撇开脸,依然缄口不言。
宋旌默叹一声,也不再继续纠结柳悬是否有过诓骗他的心思,而是小心翼翼,一边观察起柳悬的细微变化,一边揣度起柳悬现在是何想法。
“倘若我说,”见柳悬听见宋旌提到“担心”二字时面色稍有松动,宋旌用手托住柳悬的脚,一边弯下腰,俯下身子,一边单膝跪在车厢底部的木板上,缓缓凑到柳悬跟前,向柳悬试探性解释道:“我是看不惯大理寺那一群蝇蚋徒仗势欺人,哥哥可信?”
宋旌将柳悬的靴子轻轻放在车厢的底板上,他扬起一张明媚动人的脸,朝柳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好似在安抚柳悬的情绪。
柳悬轻瞥了宋旌一眼,在移开视线前,朝宋旌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仿佛是在说“你瞧我会不会信你的鬼话?”,接着,又瞪了宋旌一眼,才无奈地叹了声气,再度撇开脸,将那只由宋旌一手送还到他衣摆下的脚悄悄地藏进宽大的罩袍内。
也不知怎的,明明隔着厚厚的靴子,可柳悬仍旧会觉得脚心发烫,像是有火在烧一般,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宋旌读懂了柳悬的表情,尽管他对柳悬的心思仍是一知半解,可他莫名就是觉得柳悬是替他在担心。
宋旌起身,隐隐有些期待的目光在柳悬的脸上停留片刻,他似乎在犹豫,然后才鼓起勇气,轻手轻脚,试探着坐到柳悬身边。
坐下后,宋旌能感觉到柳悬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他们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在车座两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车厢内,时间好似凝固了一般,只有他们微弱的呼吸声在交织、碰撞,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柳悬此刻既没有驱赶宋旌的靠近,也没有再像方才那般拳脚相向。
就这样,时间仿佛被拉长,不知道过了多久,宋旌忽然感觉身侧传来一阵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
宋旌心中一动,侧首望去,只见柳悬已经疲惫地阖上双眼,靠在车厢的壁板上,整个人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摇晃。
这一刻,宋旌好像看见一个暂时卸下所有防备的柳悬。
在月光的映照下,柳悬那张清冷的脸上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柔和。
宋旌默不作声地瞧着,一颗缓缓跳动的心脏像是不经意间被什么事物触动,令他感到一阵疼惜涌上心头。
宋旌伸出一只手,揽住柳悬那摇摇晃晃的身体,轻柔地托住柳悬的脑袋,让柳悬稳稳地靠着自己的肩。
当宋旌抱住柳悬时,他连每一次呼吸都禁不住变得谨慎起来,好似生怕惊扰了眼前这场宁静的梦。
……
夜深时,盛京皇城内,月光如洗。
在一处临湖的厢房水台上,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天空中一闪而过,训练有素,动作干脆利落。
“主子,一切顺利,宋将军已插手魏子谦一案。”黑影俯首,单膝跪地,姿态恭敬而庄重,面朝一个侧躺于罗汉床上、身着繁复锦袍的矜贵少年,沉声禀报。
少年的身旁放着一盏香炉,炉中升腾起几缕青烟。
少年撩动身后的长发,在袅袅青烟中缓缓起身,随意地摆了摆手。
那黑影得了指令,便默默地退进浓浓的夜色里。
微风拂过,静谧的湖面下有一只金色的锦鲤一跃而起,在皎皎月光中,闪耀着盈盈水光,却又在一刹那之间,被一只破空的利剑射穿鱼眼,忽然便没了活力,毫无生机地沉入湖底。
……
今日,丹良同宋旌他俩回得晚,用过轻红备下的晚膳后,已近二更天。
连松自从柳悬回府后,就一直跟柳悬与六一他们待在书房内。
柳悬还特意命飞雪守住宋旌,不让宋旌随意靠近。
待连松离开书房后,宋旌与丹良相视一眼,两人分别从左右两侧迅速靠近落单的连松,一人圈住他的一只胳膊,瞬间将连松轻松“捕获”。
两人就这样,在柳悬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将连松架到了宋旌的卧房。
连松甫一被丹良与宋旌抬进屋,宋旌就一把将其推坐至低矮的圈椅上。
宋旌一脚踩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则略微施力,摁住连松的肩膀,那架势,颇有几分审讯的意味儿,开门见山道:“哥哥命你们先行一步,所为何事?”
丹良守在宋旌身侧,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最终落在墙角那一堆似小山般高高摞起的木材堆上,一双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嘿嘿一笑,从中抽出一根三指粗的棍子,像捡了个宝贝似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递到宋旌眼前。
宋旌盯着棍子一愣,旋即了然,也忍不住露出一抹坏笑,顿时觉得手中确实还少了件趁手的玩意儿,便欣然接下丹良递到跟前的棍子,一手稳稳握住棍子的一端,另一端则在空中轻轻挥舞,好像是在测试那棍子的威力与分量。
突然,宋旌双目一睁,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罗刹模样,以棍为剑,抵在连松的喉间,故作严肃地喝道:“你小子快老实交代,否则按院规处置!”
“主子,”连松缩了缩脖子,配合地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憋着藏不住的笑意,一脸为难道:“咱们院里何时多了一条刑讯逼供的规矩?”
说着,连松又眨了眨眼睛,故意模仿起柳悬那慢条斯理的模样,用浑然不觉害怕的口吻说,“不是属下忤逆主子,只是柳公子方才还特意嘱咐过,除他以外,谁也不能向主子透露一个字。否则……”连松装模作样的停顿了一下,“柳公子就要将主子赶出风斋!”
连松的语气夸张至极,在掩唇轻咳后,又恢复成以往那一板一眼的腔调:“主子,我可是为了你的大局考虑,一片苦心,主子若不信我,大可以去找轻红那丫头试试,她应该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
连松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故意露出一抹包藏祸心的笑容,还有意抹去“后果自负”这四个字,就是为了给宋旌与丹良留下一点遐想的空间。
“嘿!”宋旌拧眉一瞪,他被连松挺起胸膛、一脸“忠心为主、甘愿赴死”的模样逗笑了,宋旌用木棍在连松的头上轻敲一下,发出短促的一声“嘭”,笑骂道,“你小子才吃了人家几顿饭,这胳膊肘就学会往外拐了。”
连松“哎哟”一声,大喊“冤枉”,忙抱住脑袋,逗得一旁看戏的丹良乐不可支。
宋旌没想到,才短短不过数日,他身边就出现了“叛徒”,这个被柳悬三言两语就成功策反的“叛徒”不仅会越过他,主动替柳悬办事,还会跟柳悬一起忽悠自己。
宋旌摇头,无奈一笑,柳悬不想让他从旁人那里打探消息,就是为了逼宋旌亲自去见他。
宋旌想到回程时柳悬还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即便他能猜到柳悬此举并不会让他轻易如愿,但他还是决定要去会一会柳悬。
从自己的卧房出来,宋旌瞧见柳悬的门正半掩着,门缝间透出一束明亮的光。
宋旌轻扬唇角,展颜一笑,朝柳悬高唤了一声“哥哥”。
柳悬置若罔闻,如宋旌所料,面无表情地推动两扇门扉,仿佛要将一切的烦扰同宋旌一起隔绝在门外。
就那样,当着宋旌的面,仅有的一点缝隙眼看着就要被柳悬彻底合上。
宋旌连忙大喊一声“哥哥且慢!”,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跨过一方庭院,一步登上数级石阶,不管不顾,伸出手,一把握住柳悬那即将合上的门板,急切地问道:“哥哥吩咐连松他们一同行事,究竟所为何事?”
柳悬的动作倏然凝固,十指宛若轻羽般轻轻搭在那扇半掩的门扉上,维持着那微妙而僵持的姿态。
是恻隐之心在不经意间悄然萌动?
还是内心的天平始终摇摆不定?
当宋旌的一只手猛然探入那狭窄如线的门缝时,柳悬的十指像是触碰到了炙热的炭火般,本能地向后一缩,力量在不经意间卸去了大半,那份紧迫的危机感也悄然消散。
柳悬缓缓抬头,目光与面色焦急、气息未定的宋旌相遇,神色宛若寒霜,态度异常坚决,只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紧紧交织,犹如两道汹涌澎湃的暗流,在静默中激烈碰撞,溅起无数火花,让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硝烟。
宋旌从柳悬那淡漠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幽怨,它似薄雾中稍纵即逝的微光,又似夜空中孤悬于天际的一点黯淡星辰,令宋旌心中无端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安。
宋旌紧抿双唇,沉默不语,仿佛是与柳悬在暗中进行一场较量,他非但并未松开紧握住门板的手,反而毅然决然地将半个身子硬生生挤进那狭窄的门缝中,企图去阻止门的闭合。
柳悬眼见门扉无法合拢,索性就撒手不管,任由它半开半闭,随后轻轻一推两侧木轮,将他与宋旌之间的距离悄然拉长,声音凌冽,字字句句间透露出无尽的疏离:“宋公子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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