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守城

“好了,爹,你说吧。”宋旌神色庄重,跪姿笔直,目光炯炯,直直望向那被他吓得怔愣的父亲,眼神中满是坚定。

宋言章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一旁同样愕然到眼观鼻鼻观心的钱景,撇过头,压低声音问道:“鹑儿这是怎的了?”

钱景闻言,亦是摇头不已,一脸茫然。

“咳。”宋言章莫名有些心慌,他清了清发干的嗓子,瞥了宋旌两眼,犹豫着,本想让宋旌站起来回话,可又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只能强行端着,用十分不自然的语气说,“既然......你已经主动跪下了,那你就自己说说看,究竟是何缘故?”

“孩儿以为......”

宋旌顿了顿,微低下头,确实在努力回忆他少年时期与柳悬相处的点点滴滴:

“定是我前几日没保护好柳哥哥,害哥哥掉下湖,惹了爹娘不开心......”

宋旌语气诚恳,神色凝重。

“还有孩儿以前少不更事,总在柳哥哥背后说一些不敬之话......”

宋旌一字一句说着,眉头渐蹙起来。

“旁人欺负柳哥哥时,孩儿作为哥哥的兄弟,好像也从来没有帮过他......”

宋旌细数起自己曾经的恶行,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愧疚与自责。

“最过分的是,孩儿还经常带人戏弄、欺负腿脚不便的柳哥哥,任由旁人将他编排为一个只想攀附权贵的无耻小人......”

“停停停停停!”宋言章紧急制止了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宋旌。

他简直不敢相信宋旌这小子在背地里跟柳悬的关系居然如此恶劣?

虽然府上两个小孩的关系不睦,他也曾有所耳闻,不过宋言章想着,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只要不闹出什么大问题,他一般不会过多干预。

更何况,就宋旌的性子与身手,他一般在同龄人中也吃不了什么亏。

“你说得老子头发昏!”宋言章双手撑住额头,倍感无力,脸上的皱纹仿佛突然加深了许多,犹如苦瓜的表皮般,沟壑纵横,一双浓眉更是拧在一起,好似两条纠缠不清的藤蔓,紧紧缠绕,彰显出他内心的烦躁与无奈。

愧对故友啊!

教子不善啊!

一想起宋旌方才那番认真、详尽地自我检讨,随后又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供述自己曾犯下的罪行。

用最真诚的脸说最混账的事!

宋言章就狠不得揍宋旌一顿,以解手痒之症。

“说吧,老子该如何处置你?”话既然已经被宋旌这小子说到这个份上了,宋言章也别无他法,只能让宋旌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有多不是个东西。

“爹。”宋旌唤了宋言章一声,抬头,自下而上,用从未有过的认真,仰望着他,“你打我五十军仗吧。”

宋旌一语,犹如晴天惊雷,将猝不及防的宋言章给劈了个外焦里嫩。

“你打了我,柳哥哥就不会生气了。”宋旌的目光至诚至真,干净得像是一汪清泉,半点不像作假,说话时也流露出破釜沉舟般的坚决。

“哈?”几日不见,宋言章有些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了,要宋旌为了消柳悬的气而被打五十军仗这件事,要搁以前,简直比公鸡下蛋还要不可思议,宋言章更是从未想过宋旌有一天会自己提出来,“你当真?”

“当真!”宋旌回答得斩钉截铁。

现在,让经历过后来那些事的宋旌再努力反思过往的所言所行、所作所为,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在柳悬面前,宋旌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以前的言行不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宋旌这一生真正敬仰之人寥寥无几。

除了父亲宋言章以外,就只有曾经的桃州刺史——柳行舟。

德盛二十八年,西北大宛一族在旗国边界蠢蠢欲动,屡此进犯岭、凉二地。

桃州,恰好坐落于岭、凉之间,乃是西北防线的门户,亦是大宛一族向东发兵的咽喉要塞。

然而,当时旗国正陷入内战,三皇子顾锦城与六皇子、十皇子之间的斗争将整个东部卷入漩涡,各地域使或自顾不暇、或各怀鬼胎。

那个时期,朝廷瘫痪,帝不视朝,官不谋政,吏不理事。

巨大的帝国像是一部不会再继续运作下去的老旧机器,在这个机器里,柳行舟上报到兵部的行军调令,竟然足足过了三个月都未能批下来。

彼时,桃州已经战无可战,孤立无援。

那年,柳行舟不是没有遣人向岭地、凉地的域使递交呈情书!只是......他苦苦哀求两地域使,请他们出兵援助,但他们都以未见君令为由,相互推诿,不肯相救。

偌大旗国,幅员辽阔,却只有秾地一方域使在听闻柳行舟孤城无援,大宛敌军数千压境后,紧急征召了两百名自愿赴桃的忠义勇士,昼夜兼程,奔往桃州。

平元696年,芙蓉镇的百姓,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是夜,孤军奋战的柳行舟,率领不足五十人的小队,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将镇上百姓悉数撤离至桃州城中。

大宛军至,风雨飘摇的桃州已凑不齐四百勇士以御外敌。

生与死、逃与战......似乎就在柳行舟的一念之间。

“各位父老乡亲,听吾一言!”

“贼寇之兵,已至城门之下,城外狼烟滚滚、战鼓擂动。若吾等弃城而逃,则城中百姓无一人能逃过大宛铁骑的践踏与蹂躏!”

“城乃吾辈之骨,城若破?骨将碎!民何以安身?!吾辈守土有责,护民有义,岂能坐视家国沦丧!百姓遭殃?!”

“为家!”

“为国!”

“为吾辈之尊严!”

“为城中妇孺尚有一线生机!!!”

“吾恳请家中有兄弟且年四十以上者,挺身而出!以护民为任!与吾并肩作战!誓与城池共存亡!!!”

“城在!”

“人在!”

“城亡!”

“人亡!”

那一日,柳行舟站在黑烟滚滚、烈火炎炎的高台之上,像一座高山,矗立在满是渴望活下去的百姓中央。

柳行舟......已别无他法,他......用自己的命,做出了最后一次决定。

全城不足四百人,柳行舟只余下不足百人之军以御敌,另有二百人分做三队,分别护送城中妇孺从三个方向,向秾地南迁。

余下之人皆是死士,其中还有柳行舟的结发妻子——夏沐雪。

那一战,悲壮至极,守城之人皆是年过半百的临阵兵,其中有伙夫、有铁匠、有略通拳脚的江湖儿女,他们......本不该是最先冲锋陷阵的士兵!!!

但他们皆捐躯于斯......

平元696年,柳行舟、夏沐雪,同守城的忠义之士,坚守至最后一刻,与大宛数千名铁骑共同葬身于城中的熊熊烈焰之中。

最终,他们胜了......

他们以血肉之躯创造了千古奇迹,守住了岌岌可危的桃州。

当宋言章率领迟来的援军,在一片焦黑废土之上寻觅柳行舟的遗物时,他只在一处农户地窖中,寻得柳行舟的独子——柳悬。

在旗国史上,柳行舟这一战无疑是最为壮烈的一战,他做到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做不到的事,他也做到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人能做到的事。

以百人之力,抗千人之军,且那百人非精兵,非良将,皆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百姓!

然而,那东拼西凑的队伍,在柳行舟这个寂寂无名的文臣指挥下,却宛若千军万马的神兵天降,将踏入故土的外敌,杀得片甲不留。

柳行舟,是桃州当之无愧的父母官。

他至死未放弃脚下这片土地,未抛弃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宋旌想起自己在桃州的那十年,他其实比旁人要更清楚柳行舟当年面临的是怎样的绝境,也更心疼柳悬幼年的遭遇......

“罢了......”宋言章摆了摆手。

若是以往为柳悬的事,被宋言章特意传唤过来,那肯定是不用宋旌自己提,他爹也少不了用军棍对他一顿暴揍,可是宋旌这一次主动提了,还供认了很多宋言章以前不晓得的事,宋言章却没有揍他?

“祸既然是你小子闯的,那你便自己想法子让子夏消气,再请他回来住吧。”宋言章翻开面前的一沓文书,大有不想再理宋旌的架势。

“谢谢爹!”一直跪在地上的宋旌甚是喜出望外,在听见他爹不仅不打他,还帮他去见柳悬找了个顶好的理由后,宋旌又猛扑在他爹身上,给他爹整了个虎头虎脑的拥抱。

宋言章看似不满,笑骂了宋旌一句“不知礼数、没大没小”,可他的眼底却是溢满了藏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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