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湮灭在混沌中,黑暗缓缓覆落,盖住了大半视域。好在昊璟提前燃了灯,才没让这间屋室被黑暗完全吞噬。桌沿蚕豆大的烛火不停摇曳,把映入眼的景都晃得朦朦胧胧,叫人心头发怅。
奕浠双目微闭,睡得还算安稳,连日的操劳加上今天整日在山间流连,傍晚时分竟烧了起来。昊璟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抬手揭下覆在奕浠额头的白帕,投入水中冷却后,再稍微拧干后放回奕浠的前额。他靠着床,目光空洞的望向烛火背后的那片漆黑,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夕阳下昊瑄亲昵的伸出手摩挲着奕涵低垂的脑袋,举手投足间,恍若父子般自然而融洽。这么多年,奕涵能得昊瑄庇护,他本该为此感激欣慰的,可不知为何只觉喉间酸楚,心也像这被烛火烫破的夜一样,空落落的缺了一大块。
这几日,得了空他也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奕涵,可奕涵却刺猬般将脆弱藏在虚张声势的防御之下,不肯对他透露半分。可昊瑄一个眼神就能让奕涵将连日累积的焦虑、懊悔和不甘一股脑儿的倾倒出来,没有半点保留。他早该明白,涵儿对昊瑄和奕泽的依赖和信任,早就是他求而不能得的东西了,可却偏偏还不能死心,一次次为此黯然神伤。他抬手捂着胸,透过鼻腔的空气开始变得黏稠,熟悉的闷痛又一点一点在胸口漫开。
“唔…”奕浠烧得迷迷糊糊,他翻了个身,额头上的湿帕耷了下来,潮呼呼的掖在颈下,许是被硌得不太舒服,他随手抓起湿帕,挤出的水珠滴滴答答淋在潮红的脸颊上。接连的不适让奕浠幽幽转醒,他挤眯着迷朦的双眼环顾四周。
“完了完了,天都黑了。”奕浠猛然坐起,把帕子扔回床头的铜盆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慌慌张张的推开薄被。他原只打算小憩片刻,没曾想这一觉睡得深沉。
“浠儿,怎么了?”听到动静,昊璟才茫然回头,他连忙起身将想跳下床的奕浠摁回床上,抬手探了下奕浠的额头,“还烧着呢,你继续躺着,要什么爹给你拿。”
“爹,我睡了多久,奕涵该喝药了。”奕浠揉了揉发蒙的额头,握着昊璟的手,还想下床,“药青叶应该是煎了,饭前半个时辰服用,我…睡过头了…”
“没事,你躺好了,我一会儿让青叶帮你送饭过来,药的话,我去问问。”昊璟努力掩盖心底的思虑,错身在奕浠身下垒了两个枕头,又帮他掖了被角才转身出去。昊璟阖门时,透过门看着奕浠乖顺的侧影,心底腾起些微暖意。
奕浠打小就很懂事,什么事情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无需昊璟操心,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最初的相处中,对奕涵生出腻烦和误解,可正当他开始学着做个好父亲,奕涵也渐渐开始依赖他的时候,离别却猝然降临,重逢后他便再也回不到那个无可替代的位置了。
若没有那道征召会如何?昊璟不止一次做出这样的预设,他原以为自己是奕涵的亲生父亲,血溶于水,父子间纵然有天大的隔阂,也总会有消融的一天。可见多了奕涵清冷的眼和疏离的脸,他的心竟也动摇了起来。
昊璟端着木制方盘推开房门时,昊瑄正躬身帮奕涵盖上薄被,听到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向门口望去。
“二哥。”昊瑄淡然的打了招呼,奕涵瞟了一眼看清来人便移开目光,战略性无视。
“小瑄…我来送药,饭前半个时辰服用…”昊璟尴尬的扬了扬手中的木盘,觉得自己像一位冒昧的闯入者,搅乱了满屋的温馨。
“嗯,有劳了。”昊瑄迎了过去,抬手想接过昊璟手上的汤药,却被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他看了眼昊璟,勾唇笑了笑,这才转身弹了下奕涵的脑瓜,“好啦,涵儿,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你可不敢再胡闹了,好好把身上的伤养好,听到没有…”
奕涵愕然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昊瑄,水气汪汪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什么,师父不留下来么?”
“就你这巴掌大的小院,留下我们睡哪儿?”昊瑄弯了眼角,多久没见到过这么黏人的小东西了。
奕涵撅了嘴,伸手抓住昊瑄的衣摆,低声嘟哝道:“师父…师父可以跟我一起睡呀,这床可大了,一点不会觉得挤…连城跟祈雾…”
奕泽和奕涵虽说都是他的徒弟,奕泽于他,是亦徒亦友,只有奕涵这孩子,是他看着长起来的,是徒更是子。看着晶莹的泪一粒粒溢出奕涵的眼角,昊瑄心下也生出不舍,他又何尝不想留下,可明天长老会上有个重要议题,他今夜需得先探探师兄的意思。而且这么大的事情,竟无人告知于他,若非他今日有事出来,也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他是憋着很大的气想到昊顼面前大闹一番。
“多大人啦,还要跟师父睡,羞不羞啊?”他舒了口气,俯下身与奕涵平视,他抬手抹掉奕涵眼角的泪,“而且,我也要去看看你师兄的。”
听到昊瑄说还要去奕泽哪儿,奕涵才不甘心的松开抓住的衣摆,可还是不情愿的撅嘴不言语。这样的奕涵最让昊瑄没辙,他只得捏了捏小孩气鼓鼓的腮帮子,柔声哄道:“乖啦,师父是真的有事。你乖乖喝药、吃饭、睡觉,过几天我就来接你,好么?”
“接我,去哪?”小孩抬了抬眼皮,疑惑的眼里还有没来得及掉落的泪花。
“接你回去。晚上我再跟你师伯商量商量,带你们回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看到奕涵眼里的雀跃一点点积聚,昊瑄终归是松了口气。这磨人的小兔崽子,气人的时候能恼到他肝颤,黏人的时候,又让他的心软成一团云朵,软绵绵、轻飘飘的。
“我们…那…那师兄也一起咯?”
“对,也一起!”昊瑄捏了捏奕涵的鼻头,请示道:“好啦,小少爷,那你师父我现在可以先告退了么?”
“嗯,准了!”奕涵这才大大方方的挥了挥手。他撑起身下床站着,依依不舍的目送昊瑄没入门后的昏黑。直到空气凉却,才意识到旁边一直站着的昊璟,他尴尬的收回了目光,泛红的脸和潮湿的眼让他少了往日冷漠。
“涵儿,来,先把药喝了吧,祈雾下楼帮忙了,等半个时辰,会送饭上来。”昊璟咳了一声,率先打破沉默。他将手里的盘子放上桌沿,将药汤从药罐里倒出,黧黑的液体倾入瓷白的药碗,一时间药味弥散,氤了他的眼。
“嗯。”奕涵接过昊璟递来的药碗,仰头闷饮,像一个英勇的战士。温热苦涩的药汁在喉头漫开,把才收住的泪花又呛出了眼眶。
“慢点慢点,涵儿,别呛着了。”昊璟抬手想顺顺奕涵的后背,想起那儿还挂着伤便作罢了。药碗刚离开奕涵的唇沿,昊璟就慌忙从边上的瓷瓶中捻出一块杏脯递过去。他垂首看着奕涵,心口的那道伤又渗出了粘稠的血,这倔孩子,明明还在怕疼怕苦的年纪,却竭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副老成的模样。
“谢…谢谢。”奕涵愣了一下,接过脯肉轻声道谢。
“需要收拾东西吗,我可以帮忙。”昊璟将碗放回木盘,神情怏怏的,虽然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可在来的路上,昊瑄跟他商量说想带奕涵去镰里住一段的时候,他还是神使鬼差的答应了,因为他的确没有立场拒绝。
“呃,不用吧…该有的镰里也都有。”许是昊瑄的承诺给了奕涵希望,他现在心情尚可,他边含着果脯含糊的答话,边偷眼觑着昊璟,“你们离开后,会有人帮我请人洒扫浆洗的,这些都无需你们费心…”
“嗯…”昊璟有些词穷,就像奕涵不舍昊瑄离开一样,他又何尝舍得奕涵再一次从他身边溜走。他深吸了口气,逼着眼里的湿气倒流,那句“早点回来”在舌尖来回滚动,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如今,对奕涵来说,那个地方才是他可以用上“回”字的归属。
昊璟端起桌沿的木盘,转身一点点隐入漆黑的夜,他不想叫奕涵看到他的悲伤和不舍,这或许是他最后的体面了。因为他是做出决定的那个人,所以珞妤可以悔怨、奕浠可以懊丧,只有他这辈子都注定得不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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