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每天都有人无水可喝而渴死，但现在祁天秀正泡在巨大的浴桶里，水面上还飘着红色的花瓣。
水波软和地亲吻着他的肌肤，熏香醉陶陶的，忍不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论谁也看不出来刚才还口出狂言要把人都杀了。
外帐一阵风响，显然是有人进来了，他机警地喝止：“什么人！”
如果是囚龙国的人，不守信用……祁天秀轻轻咬了下唇齿。
出人意料的，是一个软软的声音：“哥哥，是我。”
他登时放松下来，道：“你等着，我尽快。”
“不用不用，”九方露露迭声道：“哥哥不用管我，我就在外面坐着，守着安心就行。”
祁天秀也舍不得这久违的热水。把一捧水顺着肩膀浇下来后，他才问：“你也觉得，跟做梦一样吗？”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每一个和亲公主出塞前都要做好一个心理准备：永远地留在塞外，再也回不到故国，也见不到故国的人。
九方露露擦着热泪，道：“可说不是吗。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按照囚龙国的民俗，人死了卷着草席子一埋，上面洒了草籽留着以后放牧，被马蹄踩踏几个回合，保证地面平平坦坦的，日后连尸骨都找不到。”
她做梦一样地轻声道：“我真没想到能见到你……哥哥，你的变化太大了。”
祁天秀苦笑一声。
现在这副尊荣，别说是九方露露的哥哥了，就是做她爷爷都使得。
对此他无话可说，只能一遍遍道：“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是啊，短短五年，变化太大了。红颜美人老去了，一时当权者落魄了，繁荣的麟嘉国也已经衰落了……曾经附庸的囚龙国不再俯首称臣，直接把野心摆到明面上，甚至要杀死和亲公主。
“囚龙和贪狼两国相许背叛麟嘉，为紧密联盟，两国约定处决从麟嘉的和亲公主。”
九方露露低着头，长长的指甲深陷入血肉。
“昨天还好好的，尊称我一句‘王妃’，今天就把我绑起来，意图处死。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接受不了。”
祁天秀安慰道：“世事皆如此。”
九方露露道：“他们说要把烧死，当做祈求雨神降水的牺牲。我知道囚龙国有两三年没有降雨了，国计民生正是燃眉之急，我便骗他们说我会求雨，尝试争取点时间。”
“他们信了？”
“信了。”九方露露苦笑道：“别看麟嘉衰落了，他们对我们神秘的东方玄学可是趋近于狂热呢。尤其是当年的你，简直把他们打出心理阴影了，我随口一说，他们就信了。”
九方露露的笑容消失了。
“但是我不会求雨。”
祁天秀：“……”
“于是你被他们恼羞成怒扔下来了？”
“是的。”九方露露低沉道：“我不会求雨，也没奢求瞎猫碰死耗子正好下一场雨。我给我的丈夫写了封信，他是囚龙国的单于，权势滔天，我希望他能救我。我一直在等他的谕令。”
祁天秀猜到了：“可是他没来。”
九方露露轻笑：“是啊，他不要我了。本来我们就是政治联姻，利聚而来，利尽而散，他抛弃我我并不吃惊。”
虽说如此，九方露露还是很难过，她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了，屋子里只能听见祁天秀洗澡的哗哗的水声。
过了好半天，九方露露才把脸从手掌里抬出来，委屈道：“哥哥，我不明白，麟嘉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一下子衰落？连囚龙国都能对它作威作福了。”
祁天秀罕见地抿紧了嘴唇。是啊，为什么呢，麟嘉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弱了呢？
他想不明白。
但他习惯了把所有的锅清算到一个人身上。
许久传来祁天秀愤恨的声音：“都是太子的错。”
“太子？”九方露露问：“他做了什么吗？”
祁天秀道：“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紧接着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九方露露困惑道：“怎么，他变好了？”
“不。他变得更坏了。”
祁天秀正要一股脑地倾诉出来，囚龙国的人终究是等不及了，掀起帐子，问：“您洗好了吗？”
看他不耐烦的样子，仿佛祁天秀回答一句“再等等吧”，他就能直接冲进去把人赤果果地捞出来。
祁天秀这人向来吃硬不吃软，忙道：“很快很快！”
嘴唇干裂得吮出血来。祁天秀舔了两口，一边想：囚龙国真的太不注重生活了，泡澡的时候不在旁边放点水果，那么闷是很容易失水的呢。
囚龙国的首领已经等候多时了。要不说是能干大将的人呢，风度和气量就是出类拔萃，一点都不气不恼——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
“请上座，祁公子，还是随麟嘉的叫法，唤您祁少爷？”
祁天秀摇手：“早不是什么少爷啦。”
他身体残疾，跛腿驼背，走路颤巍巍的，那人看不了他事事0.5倍速的样子，忙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把祁公子扶过来呀。”
旁边的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小跑过来搀扶。祁天秀笑道：“谢谢啊，姑娘。”
侍女一阵恍惚，从他身上幻化出自己的爷爷的慈祥印象。
“爷爷您慢点……”
首领喝了口驼奶，差点喷出来。
要说是关心则乱，那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祁天秀佝偻着身子，她也弯着腿亦步亦趋，视野自然就变小了——然后一不留神绊到了卷边的地毯上。
“啊——”
侍女的惊叫后跟着祁天秀的惊叫，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急速地往地面上扑倒，慌里慌张地乱扑腾着。
“咚”
他摔到了首领的身上。首领汗毛都竖了起来，一把把人推开，可怜的祁天秀就摔到了地上。
“我去你有没有公德心啊我一个老年人我容易吗……”
祁天秀低声暗暗地骂道，没注意到首领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这人真是祁天秀，把他们囚龙国赶出麟嘉边境的祁天秀，忍着病痛把他们囚龙国的棋手杀的大败而归的祁天秀？
开什么玩笑，他分明是个糟老头子呀。
首领觉得被这样的人打败实在是太丢脸了。
殊不知祁天秀也很委屈。
非要扶，我也不是不能走！
而且他也不是很老吧。
首领尽量平和道：“祁公子贵庚啊？”
“四十三。”
首领狡黠道：“是么？”
“骗你干什么。”
“你属什么？”
他这一问又快又突然，主打的就是猝不及防，要是随口编撰的年龄一定来不及细究年份和属相，百分百露馅。
祁天秀心想你得意什么，知不知道什么叫踢到铁板了，微微一笑：“山苍十五年生人，属兔。”
首领自己没算过，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只得微笑假笑着道：“祁公子，快上座。”
这一顿饭的氛围是有些微妙的，但祁天秀全不在乎，道了谢，冲首领微微一笑，夹起筷子就往嘴里炫。
九方露露也来了，坐在靠外的位置，见状也不由轻笑起来。
时间过了很久，有些人变了，有的人没变。而变了的那些人也有没变的地方。
首领想着尽地主之谊，指着一道菜道：“这是我们囚龙国的特色菜，你在麟嘉一定没见过吧，快试试……”
“不用不用，”祁天秀口齿不清道：“这是炸蚱蜢不是？我会自己夹。”
他炫了一筷子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点评道：“椒盐放少了。”
首领的脸越来越沉，沉的快要滴出水来。
祁天秀冲他嫣然一笑：“你别看我，你也吃啊。”
首领看着他一张皱得橘核一样的脸做什么怪异的表情，连连摇头：“我吃不下。”
“嘁，还真是看脸的时代呢。”
他吃饱了，把筷子放下来，一字一顿道：“你放我和我妹妹走，我帮你求雨。保准雨水足够，庄稼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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