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酬神(八)

书院最近气氛莫名冷凝,宫点烛曾打听过,只听到同窗们七嘴八舌的解释,什么“朱贵安惹到仙人被家长关禁闭啦”什么“朱贵安惹到不该惹的东西被鬼抓啦”……

总而言之,都同朱贵安有关。

宫点烛朝后面位置一看,确实连着几日没有见到他了。

不过宫点烛是不大相信的鬼怪之说的,他在镇上六年,可从来没见过一只鬼。

再者说,修士是因为修行,才能让魂体离身,普通人若无法器傍身、无执念求生,魂体离身七日自会消散天地中,沉入地脉,行在迷蒙的地气间,等待一个机缘再随机组合杂糅,聚成新生的生命。

因此,又怎么谈安居乐业的蓼花镇会有能够伤人的厉鬼在呢?

尤醉卷同宫点烛过了几日清闲日子,翻找了冥卷草的资料,见书卷上的冥卷草像是一团杂乱腐朽的干草。

她无奈,只当自己机缘未到,迎接着庙会到来。

庙会上人来人往,扎成七彩色的灯笼摆在路边,明明灭灭的灯火浮现在人的脸颊或是错落在脚边。有糖画泥人舞狮钻火圈,小贩揣手蹲坐在路边看儿童穿新衣打闹着从这头叫到那头,嘻嘻哈哈声响连作一长串五光十色的铃铛。

是五色纷呈的人间。

台上傩戏妖异又震撼,耳边鼓声震天。

倒像妖魔横生。

尤醉卷还仗着自己的好眼力,看到台上一扮演者冲她连连眨眼。

尤醉卷也回了一个眨眼,左眼轻轻闭上,再张开。

然后转身去了别处玩。

尤醉卷虽然不喜吵闹,此时却莫名欣喜。

她化出身形,可以随意从阴影走到烛光下,细看锅里的糖染上焦黄色,小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粘稠的泡,买上两根糖人,再自在地同老板搭话,在买的东西多时,也可以和小贩讲价还价。

她本来还觉得,自己有身体和没身体日子都是一样过,一样的看书一样的上学,可亲自触碰烟火气后她又生了贪念。

宫点烛拉着她的手,从这头逛到那头,连串的烛光自脸庞闪过,如涌动的流水,短暂的时间里,她的记忆也仿佛如被水包裹,雾蒙蒙,就记得一片朦胧的光。

庙会人多且杂,饶是宫点烛有点功夫,都被迫同众人挤挨在一处。

尤醉卷被他双手搂着肩护住,偶尔被人碾一脚,也不虚化,维持实体的模样,眉眼弯弯从南边逛到东边,漆黑眼瞳如玉,映出烛光,这一下恰如给木偶点精。

宫点烛宫大少爷呼吸一滞,忽然觉得古板的尤醉卷像话本里说的妖怪,有些许属于精怪的活泼妖气。

他心里念着清心咒,将奇怪的形容压下。

尤醉卷尤小姐可是好友。

而后,宫点烛神秘兮兮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镶金嵌玉流光溢彩的木盒。

尤醉卷觉得盒子虽然晃眼,但确实美丽。

她有些不解宫点烛的意图,弯着的眼眸渐渐平缓成直线,倾着头,乌黑的发丝也随之晃动。

宫点烛此人不愧是当过少爷,一身骄矜的毛病同没有礼貌的讨厌鬼有个十成十相像。

他微昂首挺胸,上挑的眼尾在这时简直像见蝉挺着的下巴。

他道:“生辰快乐。”

声音有些小,尤醉卷险些没听清。

她的头更歪了,这次是疑惑,但她还是顺从收下,“哦”了一声:“你的礼物我还在准备,过几日给你。”

事实上当然是没准备。

人们将东西送来送去好麻烦。

但是又好像挺开心的,好像烟火都烂漫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铁树银花炸在空中,绚丽如撒了漫天金银,亮闪闪的暖色调使人见到就心生欢喜。

宫点烛打开木盒,要将里面东西取出,然而——空荡的内部,不见他精心准备的大红牡丹缠花嵌碧玺的亲手设计并制作的步摇!

风一大起来,就让里面铺着的绸缎飘出,扑向无辜的路人,而后让两人看见隐匿在人群的飘渺身影。

那正是一道鬼影。

同时,两人都察觉到木盒里残留的丝丝缕缕鬼气。

那鬼抓着刚从宫点烛手里摸走的精美步摇,当着两人的面将步摇扔在地上,吵闹间,玉碎声响太脆太小。

说时迟那时快,尤醉卷首先伸手抓住了欲要发作的宫点烛:“别动,此处人太多。”

这时,人群里一道声音大喊:“有小偷!”

于是人群顿时骚动。

“我帮你把东西抢回来。”尤醉卷将手上的东西往宫点烛手里一搁,变换了一个角度,顷刻虚化身形,追了上去。

宫点烛正要说话,可尤醉卷虚化后的身形天然方便在人群中穿梭,她这一下犹如游鱼入海,瞬间消失在重叠人海。

天啊,尤小姐,你又不会武,又没有修为,跟上去能做什么呢?

他顾不上自己心意被毁,果断拿出前几日朱贵安给的钱,扬手一洒,同时大喊:“捡钱啦!捡钱啦!”

于是安定了的人群再次骚动,个个忙弯腰,抢着从地面捡到点钱币。

趁众人捡钱的时候,宫点烛运气,踩着旁人的脑袋追了上去。

同时,另外两个方向也有人疾驰而来。

尤醉卷追人,哦不,鬼,一路到了李武家后院,李家后院通山林,她穿墙而过,只来得及同院里正对月背书的李武对一次眼神。

山林很黑,尤醉卷刚踏入其中就后悔了,她在夜里不大能看清。

只是她刚落地转身,地面金光大盛,金色符文蠕动其中。

尤醉卷听闻鬼怪嘶吼着消亡,同时感觉自己脚底板烧得慌,一股钻心的疼传来,冷汗差点淌下来,她险些立不住。

勉强睁眼,看着地底偶尔流淌出的符文印记,她想起以前御剑时的状态,伸手抓了一把,符咒被她拽出地面,可掌心被阵法所伤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疼,这让她知道自己奈何不了这个阵。

宫点烛应该快追上来了。

尤醉卷压抑住喉间的闷哼,还要费劲观察大阵。

间或亮起的金光,让她眼里亮了亮。

她曾看过婆婆用来垫桌角的书,那书上写的是些奇怪的虚言,例如布阵,例如撰符。

若书中所言皆是实在知识,这阵叫天地四方困鬼缚灵大阵,根据手写批注说,阵眼在自己右前方大概三步距离。

尤醉卷向右前方走,到位置时,捡了根木棍往下戳。

这也没有用,阵法更像是一团灵力气团,光靠普通木棍无法打散灵气。

或许风吹过时都比自己这一下靠谱。

尤醉卷听到不远处有动静,抽空看了一眼,是宫点烛的身影,那自己可以放心造作了。

她找找六年前御剑时感受到的,温热的气从掌心挥出。

阵法忽然烧了起来,地面燃起半米高的烈焰!

尤醉卷头脑一昏,还没昏彻底,被宫点烛捞进怀中,输了一波又一波灵气。

自六年前尤醉卷曾晕倒后,宫点烛就学了聚魂的方法。

耳边还有悦耳女声,细听是那日遇见的花不夏:“谁做事这么心狠,乱布阵法,真当外面是自己家吗!”

似乎是在为自己抱不平。

宫点烛感觉尤醉卷的魂体很稀薄,他一面唤着尤醉卷的名字,一面想着快点回家找婆婆帮忙固魂。

有人脚踩落叶,踏着细细簌簌的碎响,停在身侧。

花不夏看着昏去的尤醉卷,正要解自己腰间固魂一次性用法器,旁边递来一玉器,她手指摩梭着,识出这是昆山水玉,固魂用,比自己的货好,当即不客气,拿给了宫点烛:“用这个。”

宫点烛接过,恰好这时尤醉卷清醒过来。

她推开宫点烛,有些迷茫地看向旁边多出的两人,没多在意,道:“那个小鬼魂散了,没追到。”语气多有可惜。

闻言,宫点烛又是一惊,捏过尤醉卷的手腕,将灵气探入:“你伤怎么样?”

尤醉卷任由他探,另一只摸了摸脸:“尚好。”

宫点烛不由分说:“回家找婆婆看看。”

“不急。”她推开宫点烛,连带想将自己的手也收回——不过没挣脱,望向身旁多出两人,“你们是?”

来人一位身着舞台装扮,头上戴着的狰狞面具未摘,显然是匆匆赶来。

另一人长身玉立,青衫雅致,看着就像世家出来的人物。

尤醉卷忽然察觉到身侧宫点烛似乎有些紧张,她将视线又放在宫点烛脸上,谁知宫点烛一眼也没看她,却将目光锁在青衣人身上,脸上是惯来熟悉的假面。

他似乎总爱笑,生气时笑,敷衍时笑,连紧张时还要扯着唇角挂上点生硬的笑。

嗯,话本里有些爱装模作样的人也是如此。

尤醉卷不由想:这就是修仙世家的礼仪吗?

面具人摘下面具,出声将尤醉卷飘走的思绪拉回:“花不夏,我们前几天还见过的。小妹妹,你应当还记得我吧?”

青衣人介绍:“闻鲸声,几日前同宫道友打过招呼。”

唔,宫点烛认识的?

尤醉卷扒开挡视线的宫点烛。

看宫点烛那模样,多半不是什么友好的招呼。

尤醉卷点头,说起鬼怪来:“你们是来捉鬼的吗?但鬼在阵法作用下消散了。”

她还想,捉到鬼的话,就让鬼赔自己一支大红牡丹步摇呢。

尤醉卷的神色不知不觉便带上了惋惜。

闻鲸声抱歉道:“我布的阵法,自然知道厉害。相较于散了的鬼,尤姑娘还是先看看伤情为好。”

他的神色更显抱歉。

宫点烛警惕于闻鲸声怎么今天那么好说话,他还怕这人大喊着什么抓妖啊降鬼啊就抬起手召来飞叶将尤醉卷斩于手下。

但听到自己想要的话,他当即短暂倒戈,也一道劝说:“尤南枝,你现在应该立刻回家找婆婆看伤,而不是继续闲聊。”

他翘着弧的眼线难得平直。

一贯笑起来的人冷脸很有威慑力,可惜面对的是一个读不懂脸色的尤醉卷。

尤醉卷反驳:“谁先前同我说蓼花镇不会出现鬼怪的。鬼怪既出,此事非同小可。”

宫点烛不屑:“收收你转移话题的招数。”

闻鲸声轻声询问:"谁同你们说此处鬼怪难产出?"

“单看生活氛围,确实如此。”花不夏捏着面具后方的绑带,顺手甩了个圈,连带绑带上系的着彩色穗子也在空中划了个弧度,“不知闻道友有何见解?”

那彩色穗子一下晃了尤醉卷的眼。

“你为什么会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又是一个问句在尤醉卷脑中响起,隐在花花绿绿饰品后的温和仙人的面庞浮现。

尤醉卷情不自禁问:“你会耍刀吗?”

花不夏转过头,面对尤醉卷时极其温柔:“是会。你怎么问起这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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