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雨

永元十五年春,霖雨逾月。

李芜重生已有月余,谢识微也已有近半月没回家。

他说是近日商号太过忙碌脱不开身,可李芜却知道,那是他要为了自己入阁催宫里赶制新的官服。

李芜微微叹气。

就如今年岁来看,她与谢识微成婚已有五年之久,正是蜜里调油之时。

而二人她的初见,则是在她及笄的那年。

李芜自嘲地笑笑。

那年中元节,夜晚家家已门窗紧闭,唯有她因公务夜半方归。

街道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尚且年少的她有些害怕,却也只能壮着胆子朝李府走。

待行至李府门口,方见一人穿着单薄,哆嗦着身子蜷在她的门槛上。

刚开始她被这人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了一跳,看了好一会才发觉他毫无动作,似乎已失去了知觉。

于是,李芜将他捡回了家。

那人说自己失去了记忆不知名姓,唯记得自己名中有个“微”字。

李芜便唤他“阿微”。

自父母亡故,偌大的李府便只剩李芜一人。

谢识微见状便提议留下暂住,承揽府中杂务。

而这一留,便留了十年之久。

同住一屋檐下,二人相知、相爱;李芜也从无名小官,成为如今的将入内阁的权臣。

从此便与传闻中不露面的首辅大人共事。

两年后兰台偶遇首辅车驾,李芜才知自己的夫君从不是什么平民百姓,而是世家之首谢氏嫡支子弟、万人之上的年轻首辅。

谢识微。

失去记忆不过是谎言,可她却傻傻的信了十年。

李芜放下了笔。

生宣上墨迹未干,赫然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

李芜蘸了蘸印盒,毫无留恋的在纸上按下了指印。

“小姐,平王殿下来府上了。”

“知道了。”

李芜起身,披上白狐氅走出书房。

说来也是稀奇,她与谢识微分明为代表着寒门与世家,挑选的储君却是不然。

六皇子温稷出身世家、七皇子温晨则是宫女所出;前月,二人分别被封为平王、楚王。

李芜是温稷的老师。

说来也怪,温稷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行皆是上乘,素来得圣上宠爱;前世谢识微却选择了毫不起眼的温泽。

上辈子……是谁胜了?

李芜不禁好奇。

她死的时候,两党势均力敌;但想来自己身死,楚王党却仍有谢识微,平王这边也几乎是毫无胜算了。

“小六见过先生。”

李芜踏上游木长廊行至湖心亭上,温稷已经在那里等候。

“前月科举的策论可作完了?怎有空来李府寻我。”李芜温声道。她挽起衣袖温壶,后又将茶壶放置到小火炉上,刻意忽视温稷脸上几分焦急的神情。

“先生……”

“先坐。”

李芜打断了温稷的话,“来手谈一局吧?近月未见,不知稷儿棋艺可有长进。”

重生以后,为了空出时间了解现在都在发生些什么,李芜一直称病未上朝也未曾入宫。

“……好。”温稷似看出老师没有解答疑惑的意思,只得耐下性子。

李芜做了个“请”的手势,温稷执黑子先行。

黑子落在“天元”上,白子落至星位。亭外淅淅沥沥响起了雨声。

“先生,为何父皇只为我择了‘平’的封号,却为七弟择‘楚’一字?”

棋至中局,温稷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芜摇头。

她依稀记得前世的温稷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那时的她以为,皇帝是为了制衡各皇子势力才将七皇子温晨抬上舞台。可后来才发现,皇帝是真的在二位皇子中犹豫。

皇帝犹豫的原因,也应是谢识微选择七皇子的原因。

李芜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却不好言明。

“稷儿,陛下的心意臣无权过问。”

“而你在宫中,必要万事小心。”

李芜严肃道。

她不得不承认,或许在其他方面她与谢识微势均力敌,可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她远不如谢识微通识人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温稷都是最好的储君,那么温晨崭露头角除了有谢识微的功劳外则还有陛下的偏爱。

帝王之心,最是难测。

温稷似乎被李芜郑重的神情震住了,一时间,二人皆无言语。

唯听雨打青瓦,发出清脆碎玉声。

若帝王站在七皇子一边,便也是敌人。

温稷母族尊贵,自小便没受过帝王冷落。李芜知道,要让他将矛头指向自己的父皇无疑十分艰难。

且走且看罢。

“正己而不求于人,欲登高者,必先砺其心也。”

李芜看着温稷凝重的神色,缓和了神情说道。伸手为他理了理发冠。

见茶壶咕噜噜往外冒泡,她提起壶将沸水灌入已置茶叶的瓷杯中,濯洗几次,方将泡好的茶递至温稷身前。

“尝尝,陛下信赐的君山银针。不知和宫里的有无不同。”李芜道。

“小姐,主君回来了。”

就当温稷正欲啜饮之时,李芜的婢女紫棠通报道。

李芜一愣。

她忽地想起,谢识微好像说过不喜欢有旁的男子到府上;哪怕是平王、楚王两位殿下也不例外。

而这话是何年说的呢,今年前还是今年后?

她确已记不得了。

李芜起身,习习雨丝吹入眼中;隔着雨幕,李芜久违的见到了谢识微。

一身绛紫色长衫镶着金线,看来便知非富即贵。

谢识微打着油纸伞站在游廊上,似在等温稷离开。

他的伞做的有些许大了,伞沿微低便遮住了半张脸,隔着雨帘,更是看不清长相。

恰好棋至终局,黑子的领地几乎被瓜分殆尽。

“若有朝一日棋道上能胜过先生,小六此生无憾了。”

温稷叹气,放下了最后一颗棋子。

“时候不早,我便也要回宫了。先生早些休息。”他见到了站在雨中的谢识微,对李芜说道。

李芜点头。

她见温稷与谢识微擦身而过双双点头示意,仿佛都未认出对方。

“阿芜。”

不知何时,谢识微已走到李芜身侧。他轻轻地笑着,摸了摸李芜的发顶。

“想我没有?”

李芜没有回答,眼底微动。

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谢识微。

此时的谢识微尚未到而立之年,身上还带着几分青涩、手段也尚不如以后那么成熟。

李芜本想趁机提和离,却在和谢识微面对面的瞬间改变了主意。

“当然想你了,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商号有那么忙么?”

李芜抬头,眼底盈满笑意。

——但或是感到身前人衣袂上带着的潮湿,李芜有些鼻酸。

二十岁的他们,举案齐眉;以为许诺了天长地久便是此生共白头。

三十岁的他们,立场不同;却依旧用尽全力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婚姻。

四十岁的他们……

一纸状书、一支冷箭;二十余年情意,至此断绝。

“阿芜怎的不说话?可是许久未见太过欣喜……”

“江南新进了春笋,今日在市上我买了新鲜的鲈鱼;晚上做玉笋醉鱼可好?”

“好。”李芜答道,面上笑意更甚。

她早该料到的,李芜心想。在自己将谢识微送入天牢后,谢识微便不会再对自己留手。

恩师常教导她,要做权臣,切忌谈情。

身为女子为官本已不易,若有软肋,便更是举步艰难。

“说来倒也奇怪,近月分明到了渔季,今日去市上活鱼却大多是病鱼。不过阿芜放心,我挑的这条活泼的很。”

谢识微佯装苦恼苦恼道,语气中却有几分骄傲的味道。

李芜的脚步却顿了一瞬,“病鱼?什么说法?”她装作好奇问道。

“看上去都蔫蔫的,躺在鱼筐里一动不动。不过倒是都活着,那些个鱼贩说这些病鱼只是吃起来肉质不甚鲜嫩,倒是于人体无害。”

谢识微不甚在意的答道,李芜却若有所思。

前世确有这么一桩事。

因采买入宫的湖鱼肉柴不鲜,陛下不满,下令查明缘由。

内廷司查遍京中商户及湖鱼产出湖泊,其因依旧不明。

眼见半月之期将至,内官人人自危。

一民女言寻至官署,言可用病鱼做出鲜鱼滋味。

或是实在无法,内廷司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便让那民女一试。

而未曾想,那女子竟有真本事。春日宴上掌勺,将病鱼烹得鲜美异常。

陛下好奇,命其进见。那民女不但厨艺高超,长相也甚是出众。

一举被封为嫔,赐号“姝”。

如此说来,谢识微真是好运气,李芜暗暗心想。

如若她没有记错,这几月里京城可难得买到新鲜湖鱼。

“阿芜要不先去小憩会?烹制还需些时间。”

“咳、咳!”

春风微寒穿庭而过,谢识微仅穿了件单衣,打个了寒颤,轻咳两声。

李芜瞥了他一眼,解下身上大氅递给他:“你穿着吧,我回屋去了。”

“好。”

李芜回到卧房。

和离书还如她离开时一样静静地躺在案桌上,其上墨迹已干。

李芜将它折了几折,放在了字帖之下。

如今的她资历尚浅,谢识微却已在朝廷汲汲经营多年;若此时和离,往后的事便会与从前大不相同。

而若不和离,她便能借着前世的记忆提前培养势力,胜过谢识微。

李芜拿着书卷躺到了床上,望向窗外,窗外天色昏黄,依旧淅淅沥沥飘着雨。

碧帐摇落,云幕低垂。她也凭空生出几分倦意;便放下手中书卷,合眼小憩。

李芜睡得不是很沉,不知过去了多久,迷迷蒙蒙间听见有人进了房间。

“阿芜,起来了。”

看来是谢识微来唤她用晚膳了。

李芜正欲睁眼,却感受到棉被的一角塌陷了下去;似是谢识微坐到了床上。

“阿芜……”

她听见谢识微唤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芜总感觉此时的谢识微声音里印着许多她读不懂的情绪;不知如何回应,遂闭眼装睡。

没想到二十五岁的谢识微心思竟已如此深沉。

李芜不禁叹气。

她继续躺着,本想着谢识微会再喊她起来,可身旁却再无动静。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或许是过了一盏茶、或一炷香的时间。

李芜忽然感受到了谢识微的靠近。

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她的脸上,李芜感觉到自己的鼻尖触上了什么微凉的东西。

是谢识微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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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芜
连载中夜夕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