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谈完生意之后距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小六便跟相柳到外面随意漫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祭台东南面的桃林。
巫王的人见二人快要走到桃林深处,便赶上来阻止,道:“两位尊敬的客人,前面就是我们百黎的圣地,没有巫王的允许,是不能进去的。请勿见怪!”
小六问道:“我一向十分敬仰赤宸大将军,听说前面就是他的故居,想要进去祭拜一番。请你帮我问一下巫王,可否行个方便?我们绝不会破坏里面的东西的。”
那百黎人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想了想,道:“那贵客请稍等,我回去问一下巫王,若是他允准,自然是可以的。”
“好,我们在这里等你。”
那百黎人便撒开双腿飞也似地奔下去找巫王了。
相柳问道:“你真的要去祭拜赤宸?”
小六拉着他在旁边石头上坐了下来,道:“自然是真的,否则我何必多此一举呢?”
“我本以为,你应该不喜欢赤宸。”相柳唇角含了一丝笑意。
小六叹了口气:“他在中原是人人切齿痛恨的大魔头,而在这里,他却是唯一肯庇护百黎的神。孰为魔,孰为神,谁说得清呢?”
她转头看向相柳:“你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吧?”
相柳笑道:“倒也不全是,只是各取所需的同时能顺便拉他们一把,就顺手罢了。按眼下这个情形,再过个几百年,世上恐怕再找不到百黎族。”
“怎么说?”小六有些诧异。她前世只在把母亲骨灰送回百黎的时候匆匆来过一趟,对这块土地的情况并不了解。
相柳便把百黎的历史和现状大致说了一下,小六听了,半天作声不得。
她前世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轩辕和中原富庶地带流连,只觉得外祖父治下大多数百姓安居乐业,却从未想过战败方还有这样的人间惨剧。
“都是轩辕子民,轩辕王何以厚此薄彼?”她不禁叹息了一声。
相柳不屑:“他不是一直都这般厚此薄彼的吗?你以为他对中原氏族就有多好?中原所产粮食,五成都被收走运往轩辕,大氏族土地多还好点,小氏族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全靠用其他物产从高辛换粮食才堪堪够用。轩辕朝中掌有实权的重臣大将,没有一个是出自中原,只有低级文官将领才会启用来自中原的人。他不放心其他地方的人,却又因为战争之后本土元气大伤,控制中原力不从心,就别出心裁从粮食这块下手。你吃不饱饿不死,日日只顾着去勤奋刨食,便没力气也没心思造反,娃娃生多了也是养不活。轩辕本土粮食廉价,各地进贡物资丰富,人口自然会越来越多,而其他地方的人越来越少,如此一来,此消彼长,自然江山永固。”
“不过他这样倒是便宜了我们,若不是他这般苛刻,中原人心早就稳下来了,又哪里还有我们活动的余地?只是可笑中原世家那帮人,总觉得自己还能苟延残喘,反抗不如做个顺民舒服。其实不过是钝刀子割肉,血流多了,早晚还是个死。真到了活不下去的那天,你实力大减,人家却兵强马壮人口多你几倍,你拿什么反?”
小六第一次听他评点大荒形势与国策,不禁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问道:“那高辛呢?”
“高辛王少负盛名,传闻两千多年前便曾一人一剑独力挡住了神农十万大军,青龙羲和两大部族对他死心塌地,上位之后更是以铁血手段锐意改革,打破高辛千万年来的门阀血统之见,起用平民人才。我本以为他这般励精图治,有中兴之主的风范,将来对上轩辕也能有一战之力。谁知这几百年来,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先是拒绝跟其他部族联姻,独独只娶了一个灵力低微的女子为妃,以致子嗣艰难不说,还把唯一可以立为王储的女儿蓄意养成了个废物。这种行为若是放在普通家族,了不起从其他旁支里面过继一个便是,可高辛王族旁支当年被他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没死的背地里也视他为寇仇。只怕是前脚传位下去,后脚他全家就得被人挫骨扬灰。他不敢把王位传给其他子侄,而传给母族异姓亲人则名不正言不顺难以服众,仅此一条就是国之大患。”
“二者,高辛王已经快四千岁了,相当于人族的花甲之年,轩辕王如今四千多岁,便已老态尽显,几次病到无法上朝。等到高辛少昊垂垂老矣,镇不住的时候,高辛四部原本就不和,必生内乱。届时高辛陷入群龙无首,四分五裂的局面,轩辕甚至根本不须费力去打,便可逐一击破,轻松将高辛版图纳入囊中。高辛王一世枭雄,谋略过人,几个徒弟都是神族中的佼佼者,如何会做出如此愚蠢软弱任性之举,实在令人费解!若是本性不思进取,不稀罕这高辛万年基业,当初夺权上位杀得尸山血海的,花大力气锐意改革,落个一身恶名却又是为何?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储位做个富贵闲人,逍遥一生也罢。”
相柳的评点句句锋利如刀,小六听了虽然有些不快,却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不是他愚蠢软弱,是这世界错了!”小六叹了口气。
她前世何尝不是浑浑噩噩的,做了一大堆违背本心的事?要挣脱天道施加的影响,找回真正的自我,何其艰难!
“这世界错了?”相柳对她的答案大感意外。
“是。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自私自利者富贵双全、贪婪无耻者坐拥天下、有义者不得善终、有情人却要终身分离的话,那么它就是大错特错的!”
小六站起身来,远眺天边如血一样的红霞,凛冽的山风把她身上的白色披风吹得猎猎作响,然而披风下的身躯如同雪松一般笔直,没有半分动摇。
相柳唇角露出一丝笑意,“若是世界错了,你待如何?”
“若是世界错了……”小夭回过身来,微笑注视着他。“吾将上下而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
相柳觉得眼前的人明明极熟悉,却又有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她身上一瞬间散发出的那种锐利至极的强烈战意,仿佛这凛冽山风般扑面而来,令他不禁一时间内心震撼,竟无言以对。
半晌之后,他才喃喃问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愿望,”小六又恢复了日常里温和无害的姿态,信手折了一段桃枝在手里,递给他。“这辈子不过就是想要护住身边的人罢了。”
“帮我把这桃枝用灵力开个花,一会要用。”
相柳依言注入灵力,那桃枝便瞬间开出了大朵的桃花,只是他主修的是冰系灵力,这桃花上便带了一层浅浅的霜,结果反倒是意外地比一般桃花更美丽上许多。
“有灵力就是方便!”小六啧啧感叹了一声。
这时候巫王的人匆匆跑了上来,告诉他们说巫王已经同意了二人入内祭拜。
两人便跟着那百黎人沿着小径一路走,来到一座绿竹楼前,那楼仍旧如初建不久一般崭新,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楼外一圈竹篱笆修得整整齐齐,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角落里几株玉兰树已经长得跟屋顶一般高了,篱笆旁的花圃里各色鲜花环绕:蔷薇、芍药、紫茉莉……楼前有一口水井,白石砌的井台旁放着两只木桶,轱辘半悬,仿佛主人才刚刚离开不久,随时就会回来。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小六问道。
相柳笑了,看一眼前面引路的百黎人,以灵力悄悄传音:“以前偷偷溜进来过一回,巫王他们不知道。”
小六也笑了。
那百黎人带两人到楼前,自己便在楼下守着,并不再往里走。两人便登上阶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迎面便是一个不大的正厅,靠墙处放了香案和蒲团,墙上悬着一幅木雕画像,画中赤宸一身红袍,脚踩黑色大鹏鸟,傲啸九天。
小六把那枝桃花轻轻放到香案上,恢复真容,俯身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这才站起来。
相柳道:“其实这画像还有个小秘密。”
“什么小秘密?”
相柳上前把那木雕画像反过来,小六一愣,原来这画像竟是双面雕刻,正面是赤宸的单人画像,背面却是他跟一个女子的二人画像。一身红袍似火的赤宸,一手牵着那女子,一手执着桃花像是要递给她,那女子却一身青衣,秀美温柔,微笑以对。两人在一片桃花林前执手相看,款款深情尽在不言中。
“之前我悄悄溜进来,怀疑这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机关,就四处看了看,结果发现这就是一个普通竹楼,什么也没藏。这个画像是意外发现。”
“相传这个竹楼是当年赤宸跟他的妻子西陵巫女居住的地方,这画中,想必就是他跟他的妻子了。”
小六注视着那画上的两人,这画不知是何人所作,技法颇为高超,将赤宸阿珩两人在桃花树下执手相看的情景绘得栩栩如生。
她看着看着,忆起小时候母亲带她玩水的情形,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了下来。
“怎么了?”相柳牵起她的手把她拉过来,以袖子帮她把眼泪拭去。
“没什么,一时所感罢了。”小六一边擦眼泪一边道。“这赤宸甚是可恶!”
“他怎么可恶了?”
小六道:“他既然有妻子,却又要丢下妻子,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备受煎熬。不是可恶是什么?”
相柳动作一滞,随即恢复如常,笑道:“他是督国大将军,背负着神农的重担,自然不能这般随心所欲的行事。”
小六不满道:“你跟他都是大魔头,当然惺惺相惜,我是小女子,自然不一样!”
相柳笑了起来,这是玟小六第一次在他面前自承小女子。
“既然你这么敬重赤宸,”小六把相柳拉到案前,一边燃香一边道。“那就罚你给他跟他的妻子上三炷香!”
相柳愣住了。
小六把香塞他手里,气势汹汹:“快去!”
相柳怔了一瞬,笑着接过香:“论辈分的话,我义父跟他是同僚,他比我长一辈,我给他上香是应该的!”
说罢,他便拈香在画像前毕恭毕敬地拜了三大拜,而后把香插在香炉里,退开两步,这才看向小六。
“满意了?”
小六脸上有点红,不太敢直视他含笑的目光,咬着嘴唇笑了起来。
“天黑了,我们下去吧!巫王他们还在等我们!”
小六答应一声,重新调回玟小六的样子,便出门与他一道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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