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这空隙管家飞速奔来,猛地从人手里拽下来了长剑。
巷子口的另一处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管家安排接应的侍卫长和剩下两名侍卫提剑而来。为首者清冷俊美,武功极高,三两下便将同伙打翻在地连连叫唤,随后一剑直指那少年的咽喉。
侍卫长神色冷淡,略微颔首,以简单的手语道:“来迟了,还请公子治罪。”
源尚安松开了手,一把将人拉了起来,低声道:“看到了么,鲁莽刺杀的结果只会是全军覆没。”
少年愤恨咬唇,转过头逞强道:“源尚安,你要杀便杀,何必啰嗦!我不怕死!”
侍卫长眉心微动,长剑立时抬高了几寸,不许少年再前进半步。
源尚安叹了口气:“我不会杀你。来人,带他们回府上,我要亲自问话。”
管家和余下两人点头应了,源尚安示意把两名刺客先押上马车,自己则和侍卫长步行回去。
源尚安道:“今夜的事麻烦师兄了。”
被他唤作师兄的人略微低头,并不过多言语,似乎在用神情表示这些都是份内之事,不必道谢。
师兄指了指手,显然是担忧源尚安的伤,他摇了摇头:“只是划破了皮肉罢了,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可他毕竟也是**凡胎,如何不痛。
不过好在痛觉能叫人保持清醒,源尚安原本连夜审案就有点疲倦,此刻手上的疼痛反而能叫他分外集中精神。
洛阳里有人想杀他。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源尚安也曾到访过茶楼酒馆,听过不少新鲜话本,其中便有两三册借古讽今的。他是何等聪慧之人,说书人三言两语过后,他就知道这评书里的内容是在指桑骂槐了。
戏文和话本里的奸佞小人受尽万人唾骂,最后要么是被明正典刑,要么是被豪杰义士结果了性命。
无一例外都不是善终。
但骂归骂,真正敢凭借一腔孤勇去刺杀奸佞报国之人毕竟少之又少。个中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人会轻易拿着全家性命冒险。
可是今夜的事——
源尚安还没来得及细思,梅亦久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胳膊肘,而后翻出来了一瓶金疮药和手帕,示意自己先清理血迹而后涂药。
源尚安摇头笑了声,有点无奈,他这个师兄从小便不善言辞,开了口也往往词不达意,因此很多时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他轻轻擦干手上血,边走边抹药,和梅亦久一并回了府邸,随后昂首示意把人带进自己的书房。
那少年被管家带进来的时候还骂骂咧咧个不停,一见到源尚安便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挣脱束缚冲上去和他同归于尽。
梅亦久冷冷看了他一眼,噌的一声拔出剑来,横在了他眼前,他这才略微收敛了些,规规矩矩地站好了。
“师兄收剑吧,”源尚安搬来了圆凳,“我和他们两人好好谈谈。”
那少年不肯坐下领受好意,源尚安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道:“清河王膝下共有三子,其中最年长者名唤沈静渊,年方十二。”
沈静渊别过头去不肯承认,源尚安眼神示意管家把剑拿来,又道:“这佩剑曾是清河王之物,我一看便知。殿下既然打算刺杀,为何不做得更隐秘一些?”
“……隐秘?”沈静渊忽地冷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沙哑哭腔,“我为何要偷偷摸摸?我做事向来光明正大,问心无愧。源尚安,我就是要你死于我父王的剑下,为他报仇雪恨!”
源尚安道:“今夜幸亏雪大,路上没有更多人。否则一旦闹到陛下那里去,殿下以为自己躲得过这一劫吗?殿下想快意恩仇,可也该为自己的手足兄弟考虑考虑。无论事成事败,他们都免不了要受你牵连。”
沈静渊哼了一声毫不理睬。
源尚安轻声一哂,又道:“殿下可不要被什么人当成刀子使了。能对我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想来殿下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下了一番苦功夫吧。”
“没有别人的事,”沈静渊果断否决,“是我自己要杀了你。”
眼见沈静渊什么也不肯交代,源尚安便想从他带来的那名近卫身上突破。他转头道:“你家主子一时头昏脑热也就罢了,可你犯不着跟着他一块冒这个险吧。”
他缓步上前,绕到了那名刺客近卫跟前:“你可不要忘了,你家主子怎么着也算是皇室宗亲,皇上看在这血脉的份上,还有可能饶他一命。可你没有这样的身份,事情一旦败露,无非死路一条。”
近卫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只是脸颊两侧肌肉抖动得厉害,源尚安顷刻间看出来了什么,喝道:“来人,他要服毒自尽!”
话音未落梅亦久眼疾手快,当场伸手从近卫口舌中扯拽出来了一枚黑色丹丸扔在了一边。
他动作太过迅疾,那近卫不由自主地猛咳了阵,源尚安眼神示意管家给他送杯水缓缓,而后又道:“你有这样的忠心,的确精神可嘉,可是恐怕用错了地方。除了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话虽然是说给近卫听的,可明显也有劝沈静渊的一层意思在。
“我师兄跟随父亲习武多年,早就是北境赫赫有名的高手,”源尚安看了看沈静渊又看了看那近卫,分明是一副哀其不幸又怒其冲动的模样,“方才只要我想,一声令下,你们绝不可能活着来到这里。”
沈静渊猛地抬眼:“源尚安,我是大魏宗亲,你怎么敢杀我?!你——”
源尚安打断了他:“殿下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个滥杀无辜的小人吗?我有什么不敢的。”
沈静渊一阵错愕,下意识地要朝后退却。
源尚安道:“来人,把这近卫带下去。”
他话音未落,沈静渊蓦地喝道:“源尚安,你敢杀他!你敢动我府上的人我现在便自尽,我死在这里你解释得清吗?!”
“好,”源尚安脸色一沉,“那就给殿下一把匕首,恭送殿下上路!”
梅亦久当即拔出短刃,当啷一声扔在了沈静渊面前。
他呼吸急促了不少:“源尚安,你……你当真是胆大包天,罪不容诛!”
“殿下害怕吗?”源尚安捡起来了匕首,寒光映着他不复温和的眉眼,“可是这样的事一旦闹大,不仅是殿下,还有更多的人要被逼上死路。”
沈静渊方才的骄傲顷刻间被击了个粉碎,他低着头脊背颤抖,一时间无话可说:“我、我……”
源尚安知道他已然明白了后果,语气便缓和了下来,他道:“这几日风雪交加,殿下便暂时歇在我府上吧。”
沈静渊顿了顿:“你……”
源尚安轻轻一叹,略微俯身和他平视:“出了这个门,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愿意为殿下遮掩今晚的刺杀了。”
管家和梅亦久带人先离开了,须臾后管家返回,还带来了一碗药和纱布。
“二公子,两个人我暂且安置在侧边的卧房了。”
源尚安点头,接过纱布缠上了左手:“吩咐下去,今夜的事谁也不要外传。”
“我明白。”
“至于我这只手,”源尚安又道,“若有人问起,你们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花瓶划伤的就是。”
说完,他这才坐到了躺椅上缓了一口气。管家吹了吹药,忙端上道:“二公子趁热把药喝了,而后尽早歇息吧。”
源尚安无奈地看了眼浓黑的药汁,有些苦恼道:“我不想喝这药了。”
又苦又涩,还带着股要命的酸味,直教人恶心。是以源尚安每每喝药都觉得自己仿佛在受折磨。
管家劝道:“这也是为了您的身子好,不然身上难受,夜里也没法休息。”
源尚安叹道:“出了这样的事,今夜我如何还能睡得着觉?”
管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关上了房门,谨慎道:“这刺杀的确蹊跷,二公子可要我明日一早去和丞相那边旁敲侧击透点消息?”
源尚安却道:“什么也不要说。”
“二公子……”
源尚安道:“他年纪太小,我不希望丞相一党的人趁机为难他。”
“再说了,如今我在明敌在暗,自是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管家方才还悬着一颗心,听到源尚安这样说之后忽地又松了一口气。
听他这样说,那便是想到了办法。
源尚安笑意浅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成十的把握谈不上,不过是尽力一试罢了。”
他坐姿极正,哪怕身体抱恙也不会躺得歪七扭八,这是自幼便养成的风度仪态。
源尚安道:“我要说服丞相,将我调去东宫。”
管家不大明白:“这是为何?”
他如今正得丞相信任,继续留在身边才是上策,才能更进一步,这个时候怎么偏偏要玩激流勇退那一套?
源尚安像是看出来了管家的所思所想,他道:“敦叔,依您看,我大魏的当朝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管家阿尔敦一瞬如鲠在喉,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因担心隔墙有耳而作罢,“丞相的所作所为,自然有他的一番道理,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轻易评论的。”
“是吗,”源尚安道,“我倒是听说,朝野上下不少人都觉得高相一手遮天,残害忠良。圣上一直被他蒙在鼓里,不知实情,以至于忠臣蒙冤,民生凋敝。”
这其中蒙冤而死的忠臣里,不乏皇室宗亲,也包括了沈静渊的父王。
“至于我这样为丞相办事的人,”源尚安又自讽般地笑了声,“自然是奸佞小人的走狗鹰犬,毫无骨气只会曲意逢迎。”
阿尔敦沉默了少顷,而后劝道:“二公子,这些闲言碎语您不必放在心上。”
源尚安道:“事关生死,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阿尔敦显然没听懂,源尚安又道:“敦叔,朝堂之上有那么多看不惯丞相的人,如今陛下又疾病缠身,倘若一日宫车晏驾,太子践祚,您觉得新帝会如何处置高相?”
阿尔敦愣了一下,随后恍然:“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和世族走得近,多半容不下高相,要拿他开刀。”
“是啊,”源尚安道,“等到了那个时候,丞相一倒,我也要跟着受牵连。我看要么是不明不白地死在牢狱里,要么是猝死在回乡或是流放途中。百年以后编纂魏书,多半也要将我列为佞幸,受后人无数唾骂。”
“这……”阿尔敦眼眸颤动,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源尚安轻声一笑:“无须担心,我自有活路。”
阿尔敦应了声是,源尚安起身走到桌边,又道:“对了敦叔,我请您暗中调查的那个人,查得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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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雪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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