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冬死,秋实夏荣,云行雨施,水流风从。
这便是世间最寻常的、触手可及的天地规则。
再加上世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般由生至死,轮回不休。
四时轮转个百十回,昼夜轮转个万千回,也就将人一生填满了。然后留下石碑上、木牌上、史册上几个空洞洞文字,似夜幕一粒星。
庙堂上有庙堂上的史,江湖间有江湖间的史。庙堂上的故事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终结,江湖间的传说倒还在继续。据野火斋所纂《亦史》载:妘不坠,长风人(其侧有一行小字:据考其时此地名平云),生年不详。其求仙未果,折而入世,逢灭世大劫,隐三百年。既出,承妘氏旧风,持明烛剑,斩邪祟,佑黎民。新历三百九十六年,遇大邪,以命相搏,辞于落光山。
妘不坠本人今晨收到的纸鹤,便是由《亦史》此一页折成。她一展开便看见自己大名明晃晃挂在上边,心下一震,忍着心虚读完,几乎忍不住仰天长啸。
到底是谁在造谣她死了!什么求仙未果,胡说!还有什么妘氏旧风,她姓妘的怎么不知道!
新历三百九十六年?她默默思索半晌,目光移向那“大邪”——案上,一只懒洋洋玄猫蜷在那里,正闭目养神。
乱七八糟,尽是胡诌!
妘不坠将白纸一铺,当即研墨奋笔疾书给野火斋致函辟谣,并严厉批判造谣者。
不久便等来回信。道歉自然是诚恳的,末了更是郑重请她前去斋中一趟。
若是平日,妘不坠定是轻轻揭过不予搭理。不过对面是野火斋,她只迟疑了片刻,还是起身打算赴邀。
好端端一世英名,要是这般莫名其妙被人杜撰得面目全非,那也太冤了。
案上休憩的玄猫微一抬眼,化作毛茸茸乌漆漆油亮亮一小团,轻轻巧巧飞至妘不坠腰间坠着,随风晃悠悠。
妘不坠抬头望望那如洗碧空,沉吟片刻,轻一挥手,将门边那把油纸伞收入袖中。
……
野火斋正是在长风城中。这地方倒确实算是妘不坠故土,不过自她少年时出门瞎闯后,竟未曾归来一次。重临此间,却是半分瞧不出旧日光景了。
浓云忽涌,只待半柱香的工夫,果真下起大雨来。只见整座长风城弹指间便氤氲在轻烟中,一阵短暂喧嚣后,方才还人来人往的街巷已冷冷清清。
妘不坠将伞一撑,从从容容走将去,作灰白中一抹极惹眼的红。
斋前立着位故人。
“见微?”
这便是寄纸鹤那位了。妘不坠一怔,本以为她是无意看见顺手告知自己,不曾料到她就在此处。
不对,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姜见微见她模样,噗嗤一笑:“怎么,很意外我在这里?”
妘不坠正欲辩解,却又被她打断。
“等等,你可别误会,那书上可不是我写的。不过是斋中不知如何得知我去处,传信给我,我才看见呢。”
姜见微眼珠子一转,“只是我得承认,你收到那一版,确实是按我提议加了些东西。不过嘛,除了野火斋的姊妹,只有咱俩读过。”
妘不坠心虚移开目光,小声道:“倒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姜见微早有预料似的,只粲然一笑,将衣袖一抖,白花花信笺纷纷一扬,手腕一翻,那沓信笺便齐齐整整夹在了她指间。她将那沓信笺往妘不坠面前一送:“你自个儿瞧瞧,这都是今年你回给我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我与狸奴不出门。坠。丁巳年三月初三。”
“纷纷红紫已成尘,我与狸奴不出门。坠。丁巳年五月十一。”
“萧萧梧叶送寒声,我与狸奴不出门。坠。丁巳年九月初六。”
……也不知妘某和玄猫某墨到底谁不想出门。
气氛凝滞片刻,野火斋中走出一人,向二人轻声唤道:“姜前辈,妘前辈。”
妘不坠如蒙大赦:“我在,我在。”
入斋在临窗案前坐下,便有人将茶汤端上来。妘不坠低头一望,只见盏中银澄碧绿,煞是动人。入喉,清冽凉甜,温文尔雅的茶香萦于唇齿间,久久不能散去,确是好茶。
妘不坠一口将那盏茶喝掉大半。平生事么?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说来妘不坠这一生,确实颇有些跌宕起伏,天底下万万千千生灵,天姥姥仿佛偏偏盯准了她。
莫要说什么出门必下大雨,狭路必逢冤家,那自是家常便饭。至于什么千年悬于山头未落的神秘大石在她前去前夕忽然崩碎,什么门中亘古屹立的神树在她值守那日毫无征兆莫名其妙枯死……总之常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倒楣事,都能教妘不坠遇上。
她辛辛苦苦在自家小门派修习了半辈子,眼见着快要熬出头,谁知天姥姥又给她憋了个大的。
彼时正是临近那灭世大劫,天地规则不稳,异动频发。妘不坠倒好,偏生赶上这个时候飞升。
天劫一劈,霞光一降,天梯一垂,看起来似乎一切如常。
当日门中飞升的还有一人,便是姜见微。一个北边荒野,一个南边茂林,本是荒无人烟之境,此一日难得热闹起来——一日双仙,实属让全门上下扬眉吐气之大事件。
然而就在妘不坠一阶一阶行至那霞光迸发处之时,整座天地骤然一震。只听一声轰鸣,那霞光登时向四方崩裂开来,神力震荡,炽光灼人。
可怜妘不坠已然离那霞光咫尺之遥,事发突然,避无可避,被那霞光崩散之力生生击中,从云间直直坠下。另一边姜见微自也没逃过这一劫,摔了个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妘不坠这一路走来,真可谓是——克天,克地,克旁人,克自己。
好在二人已历过完整的飞升劫淬炼,到底混了个仙身。至于这究竟算飞升成功还是飞升失败,世间莫衷一是,众说纷纭。
不过这议论很快便淹没在那无尽的混乱与逃命中,成为今人所谓“旧世事”中微不足道的一道浅痕,大概再没机会被谈及了。
姜见微悄悄传音问她:“话说,那大劫后三百年,你去哪了?”
妘不坠一顿,却未回答,只继续向野火斋那女子道:“后来……也无甚稀奇事了,就捡了只小玄猫回去。听说玄猫转运,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茶壶恰好见底。
案上白纸已爬满了细密的小楷。野火斋那女子也不多问,只将这一卷仔细封好,收入标有“未尽”二字的书柜中。
雨已经停了,一抹清澈天光自云间漏下,溅起丝丝缕缕湿润的青草气息。
姜见微倚在门口,偏着头看她:“你还要回去吗?”
“不回啦。”妘不坠眨眨眼,“海阔凭鱼跃——我这天地规则漏网之鱼,不多蹦跶几下,岂不浪费?”
她起身,仰头将盏中最后一点茶汤也饮尽。
“什么漏网之鱼,那么难听。”
姜见微挽住她,笑吟吟一敲她额头。
“我便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人间快意仙!”
注:
开头十六字引自《庄子·天运》
《亦史》形式灵感来自于@锦衣小盆友
“我与狸奴不出门”灵感来自于@阴间词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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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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