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处在世界线交错的角落,店里的时间流速和别处都不一样,甚至昨天和今天,上午和下午的流速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刚出生不久的时候,我对时间很好奇,经常问K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他忙的时候会敷衍我,不忙的时候会骗我。所以后来,我想知道时间,就抬头看天:早上的天空是橙色和金色的,中午的天空是粉红的,有时候也是玫瑰紫,到了傍晚,它会变成薄荷绿,然后是一种半透明的深蓝色。大体上是这样的规律,可一旦发生风暴,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再后来,我捡到了电视机,它可比K靠谱多了,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的节目都是固定的,只要打开电视机,就能知道现在的时间段。虽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收到信号,但它至少不会骗我。
今天运气很好,我刚按下开关,屏幕就闪出模糊的画面。我立刻把天线拉长,用手指捻着,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画面跳动了一下,分离的线条很快重合,熟悉的男女主角出现在屏幕上。男人要坐火车离开了,他从车窗里探头回望,两撇小胡子翘得像鱼钩。女人站在月台上望着他哭泣,被泪水打湿的双眼比星星更明亮闪烁。我记得这一段,男人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不会回来,他邀请女人和他同行,女人拒绝了,却又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依依不舍地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很奇怪,我能听懂各条世界线的不同语言,也能看懂文字,但电视上的对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总之,应该到了关键的剧情点,火车还没有发车,她离他只有一个跨步的距离,两人今后到底是天各一方还是双宿双飞,就看这一刻她的选择。我坐直了,绷紧手臂,屏住呼吸,生怕一个小小的晃动就把来之不易的电视信号吓跑。终于,女人擦掉了眼泪,她抬起头了,她深呼吸了,她要张开嘴唇了——
画面突然卡住,一动不动。
我愣了一下,伸手掰了掰天线,没用,拍拍电视机,没用,把电视机上那几个按键来回按了一遍,没用。我转头去看K在干嘛,是不是又在用奇怪的厨具——不对,我也卡住了。
卡住了,连眼珠子都转不了。不仅如此,肺部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排出,身体被压成薄薄一片。狭窄的视野中,店里的一切也在逐渐变得扁平。我手里的电视机已经失去了体积和重量,我纸片似的手指托着纸片似的它,一动不能动。
我懂了,有人来店里吃饭了。
真会挑时候。
这家店的位置在世界线交错的角落,所以不会受到任何一个世界的画风影响——正常来说是这样的。但如果有其他世界的人来店里,那么他们自带的画风就会让这里也产生变化。这种变化是很有限的,只能作用于来者周围三米左右的范围,人离开,影响也就消失了,最多也就一顿饭的时间,不会耽误什么事。
正常来说是这样的。
我僵硬地盯着手中电视机的屏幕,上面的画面已经被简化成了黑色线条,男主角也好,女主角也好,火车也好月台也好,通通糊成一团。女主角的选择应该是看不到了,而明天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这么顺利地抓到信号。
耳边传来“哗啦”的翻书声,身体获得了一瞬间的自由。我抬头朝店门口望去,有个年轻男人站在那里,周身线条流畅,上色精美,整体造型达到了人气杂志封面的水平。
——为什么偏偏是个漫画英雄?他但凡有部动画片,我也能把这一集看完了。
又是“哗啦”一声,男人走进店里来了。在他的影响下,这小破店里的一切全部变成了色块和线条。我的视野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块,他的身形和动作都嵌合在方块里——或者说,分镜。
“哗啦”,一小格,他暗蓝色的轻质盔甲在灯光下发亮。
“哗啦”,稍大些的一格,他的背影矫健轻盈,肩膀和双腿的薄肌让他身形紧实,充满年轻蓬勃的力量感,似乎还是个青少年。
“哗啦”,又一小格,他走到我面前了。
“哗啦”,特大超大无敌大的一格,英俊的面部特写。我看到他翡翠色的眼睛,和瞳孔中映出的我的脸。
幸好,他的故事看起来经费充足,没有因为我是个不重要的路人就给我一副潦草的长相。
然后,一个白色气泡“啪”的一声打开,在画面空白处。
“嗨。”他对我说,用对话气泡。
我礼貌地朝他点头,耳朵旁边浮出两条轨迹线。对话气泡又冒出来了,挨着他的脑袋,这一次是虚线边框,里面的文字模糊不清——这代表他正在进行心理活动,我看不到内容,只有读者才能看到。
没关系,我也不关心他在想什么。
年轻人用一个分镜冲我笑笑,又用一个分镜朝K招呼。K在厨房里,厨房是永远不会受到画风影响的,也许这就是K很少离开厨房的原因。K从窗口探出头来,流畅地与他交谈:一个说话,一个不停地弹气泡。“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在耳边接连响起,我趁着分镜转换的机会,抱起电视机朝店外走去。这很不容易,我走了足足八页才彻底离开他的影响范围。电视机又恢复正常了,我捧着它爬高摸低,终于在店门口的招牌上捕捉到了那束信号。我用一只手托住电视机,另一只手牢牢抓住招牌,以猴子爬树的姿势固定好身体,继续收看。
画面出现了,音乐响起了。女主角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她在看着什么?她为什么满脸惊恐?我中间漏掉了什么?
镜头从女主角脸上缓缓移开,移向她视线的终点。很好,这节奏我很熟悉,这意味着我并没有错过太多重要剧情,意味着悬念这才要揭开,意味着真正的**就要来了——
画面停顿了,卡住了。
然后,电视机在我手中飞快地干瘪,我的手也跟着被压扁。我一口气还提在嗓子眼,就被“噗”的排出。我又变成薄薄一片了。
屏幕上的画面再度糊成一团。一个对话气泡在我眼前跳起:“你在看什么?”
我没有人类那么复杂的情绪机制,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不会产生太多明显的情绪。
但转头回看的那一格分镜里,依然有千言万语闪过心头。
我回头,看到年轻的漫画英雄站在门边,一个巨大的虚线气泡从他头顶缓缓浮现。
“抱歉。”小气泡。
难道刚才“千言万语闪过心头”的时候,我的头顶也冒气泡,给他看见了?不应该吧。
漫画英雄踩着分镜走过来,把挂在招牌上的我摘下,放到地上,接过我手中的电视机。一瞬间,屏幕上的画面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虽然女主角变成了彩色的漫画脸,但她清晰了。
“能看了吧?”小气泡。
也对,他是主角,是读者观察的眼睛。主角想看的东西,一定会完全展现。
但,依旧是漫画,剧情得一格接一格地演。
女主角清晰了,也静止了。
他的头顶又冒出一个虚线气泡,这一次的没有那么大,但他的神情变得非常尴尬。
硕大的面部特写让这一刻变得更加尴尬。
“……要是我有动画就好了。”瑟瑟缩缩的小气泡。
说完这一句,他把电视机往我怀里一塞,紧接着是好几个连续分镜,飞快退回店里,一直退到K的厨房门口。我能动了,电视机也正常了,但那束信号已经溜走,我连屋顶都爬了,也没能把它找回来。
我坐在屋顶上,透过天窗,看到里面的年轻人点了披萨,正在大口吃大口嚼,拟声词蹦得到处都是。K倚在窗口和他搭话。我很少看到他有那么多话,可能这位是个熟客吧,虽然我没怎么见过他。
“好吃,比基地厨房做得好吃多了。”气泡。
“是的,换团队了,刚换的,队友还不太熟悉。”气泡。
“上次来的时候,我才刚出道呢。”气泡。
“不至于,还是配角,还要努力。”气泡。
我听不见K说话,但从气泡里也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他说要继续努力,努力做什么?超级英雄的努力很大程度上局限于剧情,而剧情又往往受制于观众和读者,角色单方面的努力其实影响不了太多。
观众不想看的东西,你再努力也没用。
再说了,我遇到的那些超级英雄,就没有一个不努力的。
桌旁的人突然抬起头来。他看到我了,脑袋上又冒出一个虚线气泡,然后朝我笑笑,脸颊鼓鼓的,塞满了披萨,像只心满意足的仓鼠。
他还挺喜欢笑,这样很难做队长。
不妙的是,K顺着他的视线也朝上望来。他一看到我,立刻皱起眉头,做了个敲头的手势,让我赶紧下来。我只好抱着电视机爬下去,回到店里。
我把电视机放回桌上,年轻人吃完饭正准备要走,看到我下来,愣了一下,又退回一步。
他怕我被他的画风影响?多此一举,他还能不出门了吗?
我才刚这么一想,年轻人挠了挠脸,头上又冒出虚线气泡了。
……他不会真能看到我的想法吧?
他朝门口走过来了,一格,一格,又一格。我又被圈进他的分镜里了。他走到我面前,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K在气泡后面出声:“没给她取名字。”
他在特写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那要怎么称呼呢?”
“称呼什么,”K说,“这里除了我,就是她,随便喊一声不就行了。”
年轻人的头上冒出了一串省略号,紧接着又是一个虚线气泡。他还挺会想。
然后他朝我走近过来,附身凑近我的耳边,微微笑眯起眼,嘴里冒出一个小小的低声气泡:“他怕取了名字,就会产生感情。将来万一你离开了,他会难过。”
怎么可能,那可是K,他只会想把我卖到黑市去。
“刚才你在屋顶上,他不是马上让你下来吗?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他才不是担心我,我比屋顶结实多了。
年轻人又露出困惑的表情,脑袋上的虚线气泡冒了一个又一个,不知道都想了些啥。最后他问我:“那你想要名字吗?”
要名字干嘛?名字就是标记,有了标记就会被记住,我可不想在别人的故事里留下痕迹,那多麻烦。
年轻人又笑,然后挥挥手,离开了。
那个人一走,店里就恢复了正常。我跑去找K,打手势问他,那个人的超能力是什么?不会是读心吧?K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记得他了?”
什么意思,我该记得他吗?我见过他吗?
K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他接起电话,应了几声,就挂断,回身进了厨房。
“不记得就算了,准备准备,来活了。”K说。厨房里响起“嗡嗡嗡”的榨汁机的声音。
写了几百个字,漫画里只有一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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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记得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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