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后悔

次日清晨,屋外刚有一丝光亮,屠画锦按时睁眼起身。

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规矩,织锦匠人天一亮起来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非节假祭祖,不可有一天懈怠。

屠画锦庆幸自己进了巡抚府,住上了专属缝衣侍女的单间。

房间不大,墙角放着一张简单的床铺。榻下燃着一盆熊熊燃烧的火,在锦署,只有邓嬷嬷才能不间断享受火盆。

墙上挂着江南人家常见的水墨山水图,屋内有成套的淡黄色杉木衣柜、梳妆台、椅子和茶几。

茶几的花瓶上插着院里新开的山茶花,火红热烈,衬着整个屋子喜气洋洋。

屠画锦在锦署时,每日跟四个织女共挤一间寝舍,邻床若打呼说梦话,这夜便再也别想安然入睡了。

屠画锦洗完脸,坐到铜镜前面前梳妆,举着黛眉对镜子娇嗔:“可惜了这片睫毛,李逸霖下手真狠,现在一眼大一眼小,只能眼皮画深点弥补一下了。”

她左手撑开眼皮,右手贴着上眼睑凑近铜镜细细描画,突然顺着铜黄的镜面,看到了八岁时的自己。

儿时模模糊糊回忆像海潮一般汹涌而来,突觉冰凉的润液划过脸颊,一摸是自己的泪滴。

她深吸一口气,纤指轻快抹掉眼泪。

她第一次见人描画是自己的妈妈。自己八岁前家里也养了一大群妈妈丫鬟,睡在锦署一样的寝舍。

寝舍紧紧靠着自己的主卧,四面墙下各支了一张平板小床,每张床头顶着一架衣柜,房间中间是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

大家大早上起来共坐一张桌子支起各自的铜镜,一边欢快地叽喳聊天,一边对镜打扮。

小时候娘亲总是忙着锦庄的生意,爹爹陪着娘亲应酬,独留小小的她一个人和一群妈妈丫鬟在家。

妈妈哄她入睡后,把她抱入主卧的黄梨木架子床。半夜她做噩梦惊醒,掀开帘子赤脚跑去隔壁扑到妈妈怀里大哭。

一屋子人顿时全起来了,又是唱儿歌、又是拍打窗外阴影,温柔耐心地哄她,说小姐不哭了,鬼被打跑了。

不知道抄家后她们下落如何,还活着吗,一切还好吗?

爹娘都冤死狱中,身为下人的她们又怎能保全自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屠画锦一阵心酸,如果没有田同辉的迫害,她们此刻都生活在富庶安乐的私家园林,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她猛然摇了摇头,逼自己从回忆中清醒,自己也见着了李逸霖,一定能获得信任借他的手口了仇敌、祭奠全家冤魂。

她握紧双拳,眼神阴冷地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深仇大恨如汹涌的潮水在心中翻涌,永不停息。

她利索地梳好发髻,换上浅紫中腰襦裙,化作一个单纯天真的巡抚府侍女走出房门。

是日上午。

屠画锦守在人声嘈杂的书房外,站在三五成群的官僚大人后等待召见。她穿着紫衣侍女服独自一人挤在角落等候。

忽然看到熟悉的米白牡丹暗纹锦褙子绕过层层花树,穿过小池塘石桥远远走来,心里纳闷,怎会有锦署织女来此?

织女走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院里的紫衣侍女见她微微行礼,她视而不见直径略过。

人越来越近,屠画锦瞪大了眼睛,双唇微张,这不是徐珍珠吗?

她怎么来巡抚府了?

难不成她也要见李逸霖?

屠画锦瞬间躲闪到人后,心跳咚咚加速,自进锦署以来,两人恩怨纠葛从没断过,自己刚得邓嬷嬷举荐进了巡抚府,没想到后脚她也跟进来了。

以她睚眦必报的气量,两人正面撞上大庭广众之下,肯定不会让自己好看,现在又是急着讨好李逸霖的时刻,切不可出此岔子坏了印象。

徐珍珠站在房门口像只开屏的孔雀,昂首扫视周围一众大人,没等多久,门吏引她入内。

屠画锦惊住了,书房外这么多大人等候召见,自己也等了半个时辰,站到腿脚发酸。徐珍珠毫无阻拦直接入房,这是何等殊荣。

她悄悄绕到书房后窗朝内窥探。

李逸霖穿了一身玄色道袍,头戴玉冠,背对自己坐在书桌后,背影笔挺潇洒一如既往。

江玢坐在他旁边的案牍上,伏笔疾书。

徐珍珠低头不敢冒犯大人尊容,身子微微颤抖,说话磕磕巴巴:“大、大人,小人……奴婢……邓管事……哎、不对……小人……”

舌头像打了结似的,怎么捋也捋不顺。

徐珍珠第一次进巡抚府,激动难以自抑。

自十万银两的任务下达后,邓嬷嬷带着全员加班加点日夜赶织,今日不得空,派徐珍珠前来巡抚府汇报。

她一路神气十足,进入书房后,被巡抚大人的威严的气势压住,变成一只羞怯胆小的小鹌鹑。

“你不必紧张,按照你家大人交代,慢慢说便是。”李逸霖用屠画锦从未听过的声线,温柔宽慰。

江玢打趣眼前焦躁不安的小织女:“邓嬷嬷排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来述职,想必一定很能干吧。”

屠画锦内心升起几丝不平之气,她从未听过李逸霖对她用这般温柔耐心的语气,也从未被衣冠楚楚的大人夸过漂亮能干。

明明自己在一天前也是见第一面,他却冷漠地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与徐珍珠相比,简直天上地下。

徐珍珠面色羞红,偷偷抬头瞟了一眼李逸霖,只见巡抚大人年轻英俊,和善可亲,内心更加欢喜:“是、是。小人有幸得见巡抚大人尊容,在大人面前献丑,求大人原谅。”

李逸霖尖锐流畅的下颌微点。

这让徐珍珠吃了一颗定心丸,备受鼓舞,没想到身为小小织女的她能得到江南一柱的尊重礼待,内心欢腾地像沸水冒泡,心神激昂地转述完要点。

李逸霖认真听她叙述,并不打断,徐珍珠越说越有自信,眼神越发闪亮。

快汇报完毕时,徐珍珠突然脸色由红变白,语气越来越犹豫,到最后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何事?”李逸霖冷声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迟疑,瞬间换了一个温和口气开导:“但说无妨,你只是替人办事的小吏,本官不会为难你。”

替人办事。

小吏。

这话在屠画锦听来无比刺耳,大家都是卖苦力干活的手工小匠,邓嬷嬷才勉强能称为吏,李逸霖未免有些太抬举她了吧。

她不平李逸霖对待徐珍珠客气有加,对自己,正眼不瞧一下,只当个丫鬟。

“是、是。”徐珍珠笑容院里的山茶花还灿烂,直言不讳道:“启禀大人,邓嬷嬷说府里库蚕丝、金线告急,请大人拨款五万两以供锦署织造有序进行。”

此话一出书房沉默了片刻,从容旁观的江玢背影稍稍顿了一下,转头目光集聚李逸霖身上。

他想,抗倭军费吃紧全府人所共知,若巡抚有钱何必逼锦署去卖布,上哪找五万两。

窗外的屠画锦忍不住轻笑,李逸霖指望着你们挣军费,现在十万两没见着影子,先贴出去五万两,大人怎么可能答应。

李逸霖背影修直若深林绿竹,君子风雅:“可有明细列表给我一看?”

屠画锦不敢相信。

自己昨晚劝他吃碗馄饨都不答应,今日徐珍珠开口找他要五万两,他居然点头考虑。

“有、有,在这呢。请大人过目。”徐珍珠喜出望外地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给旁边的门吏呈给李逸霖。

进来前,邓嬷嬷千叮咛万嘱咐,凡事小心谨慎,李大人严格不讲情理,没想到人和蔼可亲,根本不像传说中冷面冷心。

江玢还想开口,李逸霖把文书归置一旁,严肃道:“待我仔细看一遍,若情况属实,七日后来巡抚府领钱。”

末了,李逸霖又用柔和亲切的语气送客:“以后锦署还得靠你们多多劳心费力,本府替前线将士先谢过。你从锦署过来一路劳累,来人,带她下去好好安排午餐。”

这话一出,徐珍珠浑身激动难耐,被江南万民之上的巡抚大人亲口感谢,心里高兴地飞升九霄云外,恨不得立刻回到机房连夜多织一寸。

“谢巡抚大人恩典!小人一定为大人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徐珍珠只差没跪下来,脸庞笑得像抹了蜜一样化不开,大声回复吵得窗外的屠画锦捂住耳朵。

屠画锦心乱如麻,悄然绕开后窗,李逸霖对徐珍珠的关怀体贴,自己真真切切都看在眼里。

若非亲眼目睹,她怎敢相信矜贵冷漠的李逸霖竟然有和气好说话的一面,那她费尽心机进巡抚府为了什么?

论织锦做工,她并不比徐珍珠差,论外貌,她也自信不弱于人。

同样为李逸霖办事,她白天不仅替李逸霖亲手缝制衣裳,晚上还操心他身体劳累。

用自己攒的钱连跑三里路,累的气喘吁吁端来一碗馄饨,结果李逸霖看也不看一眼。

徐珍珠只是替邓嬷嬷传个话,甚至还未做出什么成绩,李逸霖对她和颜悦色,甚至江大人也对她夸赞有加。

自己到底图什么?

难道自己走错路吗,应该留在锦署反而更能得到巡抚大人青睐。

早晨庆幸住上小单间顿时化为阵阵后悔,跟报仇雪恨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屠画锦一直站在书房外,过了午饭仍然没等到传召,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内院去用午饭,走在路上突然听到熟悉又反感的年轻女声。

“小贱人,你果然在这。”

女主:决策失误~~问就是一个后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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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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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后钓到高岭之花
连载中丝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