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灼上场前喝了一杯金汤力。
由工作人员临时提供,不是很正宗,杜松子味浅,冲击清爽之余,苦味过重,最大的作用是让人清醒。
其他人觉得好笑,调侃他是否是紧张了——哪里用紧张呢,卓灼的启蒙钢琴老师可惜他不走专业的路,觉得他有天分,建议他不如顺带学习爵士。大学时,经由认识的同院师兄介绍,第一次接触到校园乐队。本来以为没什么可写的,手下即兴流淌的音符却很诚实。
“得,既然有那个本事就别浪费!”
师兄正愁键盘手毕业,抓住他如抓住救命稻草,带着他参加了新生欢迎晚会。
当然,最后乐队还是逃脱不了解散的命运。大多数人毕业后的生活都比不上学生时代,在现实面前,无法像以前一样为爱好提供充足的时间和金钱。
出国后,因为一些误会和这群乐队的年轻人在圣地亚哥经由潜水相识,性格上合得来,反而没断掉联系,便会业余偶尔一起写歌,为乐队提供一些灵感,需要救场时帮帮忙。
不过,如今有半个身份是人民教师,在业余爱好上就得考虑周全,适当收敛存在感。
如果不是回国前,热情地帮他四处看房的王延临近结婚,人生大事实在走不开,卓灼也不会同意被找来临时顶他的位置。
“是朋友的耳夹。”
他将银光摘下,摊在手心中,供她随意观看,同时道,“以前的耳洞早就长好了。”
非常简洁的款式,一滴单调的碎钻。
……
竟然还知道耳夹。
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应该同所有的俗物都无关。
臣妍想完,又恍然:其实是过于严苛了点儿,而且,没那个不允许人成长变化的道理。
现在的卓灼,没有少年时期那样的孤傲冷漠,但本质上的高傲自我没变,处事却柔和很多。
这使得他总能有一种从容的脱俗,又不落于普通乏味,还多了一点坦荡的直白。
譬如,玩乐队时收敛无声的肆意。
她想明白,索性笑说,“挺好看。”
臣妍从不吝啬赞美,眉眼微动,“而且很适合舞台。”
卓灼顿了顿,直起身没说话。
有那么两秒安静注视她的眼睛,引来臣妍的“怎么了”,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
“以为你会说不适合我。”他道。
这些年下来,卓灼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所有接触过的人都说他简直就是标准的苦行僧。但也不准确,卓灼并非那么毫无所求,只是每一件他想要的东西,他都能克制自己,估量环境和周遭人的反应,通过理性给出可行性和方法。
有一个说法是,人的一生从降临的那一刻就在学习禁欲。
禁掉多余的欲求,压制过度的需求,如果失控,就意味着一生都会在起伏的情绪中度过。要想避免下场凄惨,最好找到释放的时机耗尽。
卓灼曾经是禁欲者中的杰出代表。
高考后,远离了卓波,新鲜事物层出不穷。过去的十几年,他在漫长的沉默和孤独中度过。父母强逼着他学习的各种业余技能通通用上,进入大学后的时间,就变成了漫长的释放。奈何实在是太会装样,研究生时期,导师有时候劝其他同学养成锻炼的习惯,都要拿他举例。
“你们啊,就是太宅了,所以稍微忙起来就喊累。看看,人小卓就不是书呆子,”导师本人也有晨跑的习惯,头头是道,“所以时时刻刻精力充沛,搞起研究写起论文自然就厉害。”
师兄就在台下,压低声线,同老师话中的‘小卓’吐槽,“……每个老板让员工加班却不给加班费都这么说,就当提前体验了。”
耳洞是大一的时候打的。
不痛,也是新奇的体验。
暑假和周泽航他们吃完那顿饭,卓灼趁着国庆,戴着耳钉,一个人跑去西北旅行。
行迹从青海到甘肃,看遍了各种湖泊,体验了露营,又去沙漠行走。
后来走的地方太多,失去了新鲜感,寒假干脆开始尝试一些极限运动。
蹦极、跳伞……期间碰上许多不为挑战,只为宣泄的人。
蹦极的时候,碰上一个生意失败的大叔。
自己的家装公司破产,妻离子散,狐朋狗友一个不剩,剃去光头来到山峰。反反复复地不敢尝试,最后高喊一声‘去他妈的’跳下去,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就当死过一次了。”
大叔甚至坦诚地说,如果不是卓灼车上搭话,自己的公文包里其实带了足量的安眠药。
这是把昨天、烦恼、困扰都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才会如此坦荡。
卓灼早看出大叔颓丧得不正常,才会提出主动同行,只不过,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
轮到他了,他又果断又无声,像所有人中的异类,连个尖叫都没有,一跃而下。
之后坐在船上,整个人更是安静到让工作人员反复确认是否无事。
此时此刻,臣妍眨眨眼,有点意外,“我在你心中原来是这样的性格?”
话音落下,卓灼才意识到,那杯酒看似没让人醉,但依旧残留了余韵。
不然说不出这番话。
他笑着,也不辩解,很直白地道歉:“是我狭隘了。”
酒精显然还有一点令人回忆往昔的作用。
那趟旅程结束,分别前,大叔最后同他交谈时,曾经很直白地羡慕他,“小伙子,你这么年轻,又这么帅,人还热心,有什么是他妈得不到的?以后如果来广州,可以联系我。如果大叔我东山再起,肯定少不了请你吃饭!”
卓灼的头发纷乱,心却不是。
旅程中,头发长到可以系成小马尾的长度。他扎起来,正好不挡眼睛。
他没要大叔的联系方式和名片。
“当然有。”
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就是,能把秘密和陌生人分享,却不能告诉身边人。
不要再有联系的可能,是理性主义者最后的自我保护。
大叔和他一起坐在长凳上,翘起二郎腿,潇洒分他一支烟,“什么。”
卓灼接过,却没点上,只是在指尖磋磨,有一点烦躁。
他会抽烟,但不上瘾,觉得这同样是一种失败于约束自我的象征。
漫山的云雾中,文质彬彬的克己人,平生仅有地粗俗一次,把秘密光明地拆解掉一半。
“……十几岁的时候,我曾经把自己看得无所不能。”
卓灼知道,他没有大叔的好运气,在生死的错觉中成功把昨天烧掉。
“以为人的情绪可控,诉求也可控,任何人和东西都能够通过转移注意力忘掉,只要不去想,早晚有消散的时候。实际上,我一直看不惯很多人,觉得他们愚蠢又幼稚,也并不那么值得依靠。”
所以,破碎的家庭才无法困扰于他,同时变得自视甚高,绝对的感情和精神洁癖,觉得不仅能活得顺利,还能拯救他人。
卓灼习惯于过自己的生活,擅长辨认接近者的意图,对仅有的、真正愿意包容他的人记忆深刻。
周泽航是,臣妍是。
偏偏,这样的两个人又使他陷入折磨,变得卑劣。
大叔笑:“这有什么,谁十几岁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啊!我十几岁的时候,比你狂的多,书读不进去,字就会写那几个,偏偏还觉得自己能成为下一个比尔盖茨,你说是不是自信?多正常!”
卓灼低垂目光,没说话。
暑假时他们遐想未来,谈论起婚嫁,于情侣很正常。只有他不正常。
卓灼将扭曲的烟握紧手心,似笑非笑,有一点厌烦,唯独口吻平稳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知道自己第一次无法抑制的失控,语言些微粗暴,冷漠过分。
“我喜欢好兄弟的女朋友。”曾经的妹妹。
神色像是寒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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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C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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