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老鼠

顾平西长腿一迈,转眼就下了楼梯。粟梅一路小跑也跟上了,却怀着某些不可说的念头,隔了一段距离,捏着饭卡,静静跟在他身后。

食堂在另一栋楼的一层,要想过去需要先到一楼大厅,然后再穿过一条链接长廊。

人潮汹涌,她跟在顾平西身后,远远地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幻想时间可以就此停下,她可以这般遥遥地注视他直到地老天荒。可惜天不遂人愿,到了一楼大厅,顾平西突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起来。

粟梅吓了一跳,立刻躲在柱子后。

他的手机在闪烁,好像来了通电话。男人环顾四周看了一圈,也只有外面的花坛比较安静,于是转身出了大厅,快步朝花坛走去。

粟梅紧随其后,听到了他低沉的一声“喂?”

那声音不带感情,也不带情绪,冷漠得像一块寒冰。

是谁的电话呢?

应该不是羡鱼姐吧?

她曾经见到过他和崔羡鱼相处的样子,崔羡鱼完全不把他的脾气放在眼里,而那么冷若冰霜的男人,竟也有温柔的一面,时常令她感到不可思议。

所以这通电话,会是谁呢?是谁让他露出如此厌恶而不耐烦的语气?

……

顾平西听到电话那边的女声时,下意识皱紧了眉头。他的回应几乎毫无感情。

“什么事?”

女人咳嗽了几下,声音沙哑,不复之前的沉稳洪亮:“我给我儿子打电话,非得有事?”

“儿子”——

这两个字像匕首一样刺痛了顾平西的心,他仿佛喘不过气来,深吸了几口气,在夜色下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

“没事的话我就挂了,现在正忙。”

“忙什么?如要帮助的话,和我说。”

“不劳您大驾。”

女人笑了笑,又咳了几声,一旁有人关切地问:“周总,要不先喝药……”

周丽娅拒绝了:“待会儿再喝。我先把正事说了。”

到底是血脉至亲,顾平西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没事,前些天去爬山,染了风寒。”周丽娅不服老,已经60岁了依旧热衷户外,平日里工作不忙的时候,就和驴友们出去旅行,爬山、滑雪、潜水样样都来,她生性就不安于宅内,痴迷于挑战自我极限。

“七月份回家一趟吧,我有些事情要交代,”周丽娅道:“最好是在七月十五号前,我十六号要去川西徒步。”

“你要占用我的时间,却还让我迁就你的安排?”顾平西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怒火:“抱歉,我没时间。你那里也不是我家。”

周丽娅笑了笑:“和你爹那死脑筋真是如出一辙。不过没关系,你不愿意回家,那我就安排一个包厢,咱们母子俩边吃边聊。地点就在海城大学附近,这下子总方便了吧?”

顾平西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电话挂了,指尖捏紧手机,泛着清白。

周丽娅是三年前找上门来的,她自称是自己的母亲,拿出她与父亲的合照当证明。其实根本用不上合照,她保养得宜,眼角有了几根皱纹,但依旧很年轻,父亲钱包里珍存了一张女人的照片,顾平西一眼就知道是她。

那个女人,生下自己后为了荣华富贵,毅然与丈夫离婚,一去不复返的女人。他的童年充斥着对母亲的思念和痛恨,这种复杂扭曲的感情在父亲当着自己的面自杀时达到了顶峰。

因为她,他对所有的女人敬而远之,他厌恶女性的爱慕和触碰,他害怕女性的青睐和追求,每每有同龄的女人向他示好,他都会想起父亲吊死的模样——那个昔日高大的男人挂在一根粗糙的绳子上,嘴里吐着舌头,身体下方是一张只有三个字的遗书,失禁的排泄物滴滴答答地漏在上面。

“你妈妈是爱我的,不然她怎么会和我生下孩子呢?那时候我甚至买不起房子,我们一起住在十五平的出租屋里,厕所、厨房和起居室都在一起……”父亲时常说:“她肯定是爱我的,只是被的男人骗了感情,你等着吧明明,等你四岁的时候,她就会回来了。”

那时候顾平西才三岁,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四岁。结果第二年生日,妈妈依旧没有回来,父亲的心病更严重了,他开始酗酒、抽烟,乱发脾气,像一头骨瘦如柴、精神失常的狮子。

顾平西也是那个时候被接去爷爷奶奶家的,邻居发现他三天没吃饭,在扣大门上黏对联的浆糊吃。爷爷奶奶送他上学,他本就比别的孩子更早慧,识字念书后,懵懵懂懂地明白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恩怨,也明白父亲空有一腹才华却不堪承担家庭的重任,母亲离开他或许也有原因。

但是他一直期望母亲可以回来,就像沉香学了一身本事,最终劈开华山与母亲团聚。他只要做个乖小孩,成绩好,又听话,母亲一定舍不得不要他。

在某个暑假,父亲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回家吃顿晚饭。顾平西回到家里,看到餐桌热乎乎的饭菜,欢欣鼓舞地把书包放下。

那天父亲特别温柔,关心着他的学习和他在爷爷奶奶家的适应情况。到了晚上,还给了他零花钱,让他出去玩。他和附近的孩子打成一片,彭暨是孩子王,带他去河边捡石子,打水漂;刚刚上幼儿园的粟梅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二人身后,惟妙惟肖地学大人说话:“明明哥,你妈妈嫁不要你了!”

顾平西愣了愣:“你说什么?”

“我爸爸说,你妈妈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要你了。”

“不可能!”

于是小少年含着泪回家,问爸爸是真的吗?妈妈真的不要他了吗?父亲听完,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抚摸着顾平西的脑袋,说先去洗澡吧,他把热水烧好了。

顾平西去洗澡,一边洗一边害怕得流泪。他的脑海里都是粟梅那句“不是你妈妈了”。这怎么可以呢?他的妈妈怎么能不要他呢?她把他生下来,就是要当他妈妈的呀!

洗完澡出来后,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书房的门紧闭着。顾平西已经不再流泪了,他冷静地处理了自己的情绪,回到侧卧里,闭上眼睛睡觉。

凌晨两点多,顾平西突然醒了。

夜色一片寂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老鼠的动静,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奶奶说见到老鼠要打死,不然会偷吃家里的粮食,还会把书啃的乱七八糟。而那个声音就在隔壁,顾平西拿起自己的拖鞋,推开侧卧的门,悄无声音地靠近书房。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声音逐渐清晰。

老鼠就在书房里。

他鼓起勇气,“哗啦”一下拧开大门,呼呼的夜风从没关紧的窗户里倾泻而出,抚开了他的额发。而在房间的正中央,父亲的身影吊在天花板上,风吹得他摇摇晃晃,那根感叹号似的绳子摩擦着房梁,咯吱作响。

外面的路灯洒进屋内,照亮了父亲垂下来的、青白色的拇指。

原来不是老鼠。

那是顾平西第一次清楚地看清父亲的拇指。

“明明哥?明明哥?”

一阵冷风吹过,坐在花坛上的男人回过神来,撞入海城繁华忙碌的夜色。粟梅不知道何时走到他身旁,隔着一段距离,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顾平西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像沉默的雕塑一样凝固在花坛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粟梅小心翼翼地又道:“食堂六点半关门,你抓紧过去吧。”

“我知道了。”

男人起身,拍了拍西装上的灰尘,粟梅把饭卡递给他:“这个忘记给你了。”

他道了声谢,接过。

“明明哥。”

他脚步微顿,转身,看到粟梅蹙着秀眉,依旧满是担忧:“你真没事?”

他站在风里,一身黑色西装,几乎要融入夜色中去。明明就站在自己眼前,粟梅无端觉得,她离顾平西很远很远,他身边筑起了一堵生人勿近、密不透风的城墙。

“我没事,”他淡淡道:“外面闷热,你先回去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风把他的西装下摆吹得鼓胀。粟梅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心想如果是羡鱼姐,她会怎么办?崔羡鱼肯定会追上去,大胆热烈地捉住他的手,饶是他皱眉也不松开。

但是她不敢,她甚至没有勇气站在顾平西身侧,她哪里都比不上崔羡鱼,所以明明哥不会爱上她的。

从小到大,他都不喜欢她,只是他的教养让他藏得很好。

可惜她知道,她都知道。

……

顾平西当天很晚才从医院回去。

他和彭暨给护工打下手,帮彭父擦了擦身子,然后又给市一院的熟人打了个电话,帮忙给彭父安排了一个单间,第二天就能搬进去。

彭父年纪并不算大,平日里自尊心也强,给他擦身体的时候,老人的眼神有几分痛苦。显然人还是有意识的,只是除了眼珠子其余部位都动弹不得,搬进单间会好一些,至少擦身体的时候没那么难堪。

离开的时候,彭暨一直把他送到了车库。上了车,顾平西降下车窗,对他说:“少抽点。”

彭暨最近抽烟抽得很凶,因为父亲的缘故所以压力太大,每天都成包地抽,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他笑一声:“你小子怎么比我妈还啰嗦?”

“也少在许姨面前抽。”

“知道。”

“你今晚要留下来看护?”

“嗯,我买了张行军床,到时候睡我爹旁边。转院第一晚还是得有人守着,担心他不适应环境。”

顾平西点点头:“行,有问题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赶紧回去吧明子,都快十一点了。”

顾平西和好友道别。

车子很快驶出地库,驶入浓稠的夜色之中。

海城的夜幕总是棕红色的,璀璨的霓虹灯将这座城市映照得灯火通明,是人类文明对大自然的挑衅。但是这些繁华都与他无关。他在夜色中疲惫不堪,脑海里错综复杂地想起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许姨的,有彭暨的,有粟梅的,有医院里各种滴滴作响的仪器,也有周丽娅的。

唯独没有崔羡鱼。

他们依旧在冷战中。

车子在公寓地下车库听好,熄火,关灯。

他没有立刻离开,打开手机,刷了下朋友圈。先刷到了林越的,发了张绿意盎然的风景,看样子似乎在山里,还有一张生活照。照片里的崔羡鱼一只手举起斟着白葡萄酒的酒杯,另只手托着鹅蛋脸,笑得灿烂俏皮。

崔羡鱼给这条朋友点了赞,留言:为什么把我拍的这么傻?

林越:哪里傻?瞧着挺聪明啊,智商得有60吧,及格了。

崔羡鱼:你给我等着,我这就下楼!

底下有好几条留言在大喊虐狗,还有几条在祝俩人99。顾平西点开图片,放大了崔羡鱼的笑脸,一边心痛如绞,一边不知不觉地跟着她,也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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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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