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酸痛。
睁眼的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上午去上学、停课之类种种，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梦醒了，他也该重新去洗漱上学了。
可眼前根本不是自己的卧室。
黑暗中，借着某处微弱的光，他勉强站起身。身上的雨衣不知何时已无影无踪，他看见暗处一只巨大的、穿着高跟鞋的脚，塑料质感。
顺着那只脚仰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有着夸张卷发，穿着缀满亮片的鱼尾裙的庞然大物。那双有着浓密长睫毛的大眼睛无神地盯着他，笑容满面。
他一惊，后退了两步，总算看见这巨人的全貌。它并不是活物，而是一个站立着的……换装娃娃？
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
“你醒啦。”青年的声音说，“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猛然回头，见身后的地面铺着彩色的泡沫垫，似乎沾了一些泥水。一个不到20岁的青年坐在地面上，手边的一盏灯顽固抵抗着四周浓烈的黑暗。
高而纤瘦，一身黑风衣，微卷的黑发染上了些灯光。睫毛很长，不像本地人。那双眼睛是冰湖一般的蓝，即使看起来已经有些倦怠，仍然明亮得令人安心，此刻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和他本人同样瞩目的是被摆在一旁的长柄镰刀。优美的弧度，宝石般的质感，和他的衣着一样是深黑色，看起来锋利得可以轻松斩断钢铁。
“我明明借了你雨衣，怎么还是淋得这么湿。”他说。
“是你……”
镰刀、黑衣。
他隐约猜到了，即使一时间难以确信。……不，应该说早就应该知道的。当年曾带走他的家人，迟早也会带走他罢了。
“……你是死神……？”
青年笑了起来，仿佛默认了这个称呼。
“诧异么？看你年纪没多大，对死亡的事情反应倒是挺快。”
“你来带我走吗？”
“算是吧。……既然和我走了，此后就无法回头去看你那无论完满或遗憾的人生。如果你还有什么未竟的愿望，倒也可以和我说说。虽然嘛——我不一定能帮忙。”
“……”
青年起身拂了拂风衣的边角，不慌不忙地绕着诺尔踱了半圈。
“怎么，不愿意说？”
“我没什么愿望。”
“看起来不像。”
“能见到她们，不就是好事吗。”
青年的脚步滞住了。
“她们？”
“……你要带我去哪？”
青年颇为感兴趣看了他一会，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俯身提起地上那盏灯。在诺尔还未反应过来时，青年毫不在乎地扬起手。灯被抛起，随着清脆的碎裂声重重落在地上。
光从灯盏中逸散而出，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眼前明亮如同天堂，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好一会才适应了这样的转变。
“很遗憾我不是什么死神，不过现在也算不上人类。”青年淡淡地出声，“你可以叫我洛厄斯。本来这里光线不好，好在你出现了，就向你借了点火。”
诺尔缓了口气，慢慢放下手臂。眼前显然是一个放大版的儿童房间，巨大的玩偶站立在一边，地上堆着些玩具碎片。不远处一本盖在地上的图画书，看起来就有几层楼那么高。
他还没从愕然中缓过来，就看见洛厄斯自顾自拾起了地上的镰刀。
“让你失望了？莫非……你真的在期待天堂地狱的存在？”
“我不喜欢你这种爱打谜语的人。”
“我很抱歉。不过目前暂时没办法送你回去，先跟着我。”
诺尔皱起眉。幻觉倒是消失了——也可能是更严重了。自己如果真的没死，反而在这种鬼地方和一个自称不是人类的家伙说话，也够魔幻的。
抛开装束不谈，洛厄斯看起来倒像是个百分百的人类。
“我可没期待在这种危险的地方看到你。唉，你的名字是？”
“诺尔·卡谟。……这里是？”
“如果我没有弄错，应该是和你同校的艾琳的梦境。”他微微蹙眉，“你是高二的？”
“是。”
“那就是跟你同年级。”
“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今天上午你们学校临时停课了吧。”
“你是说——”
“死者。”
“……真的？”
提起受害者，洛厄斯脸色不太好看。镰刀在离诺尔不远的位置闪着寒光，诺尔避开了些，以免成为什么误伤对象。
洛厄斯轻轻一笑，一时间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绕过一辆体型庞大的散架玩具赛车，脚下的泡沫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前面的一堵高墙挡住了大半去路，走到近处才发现那里是一个小床的床头。
摸了摸外套口袋，手机竟然还在。
掏出来摁亮，只看见屏保上的画糊作一团，时间也被扭曲成不认识的符号，没有信号。他不安地重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效果，只得将它放回去。
抛开诡异的处境不谈，灯光下的房间色调倒是很温暖，像一个能在冬日来临时安心呆着看书的地方。但作为一个高中女孩的房间似乎过于幼稚……或许是仅仅是她童年时代的房间。他想。因为是梦境嘛。
几个换装娃娃仍然立在墙边，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
“我倒是有一个能回去的装置，但是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我能问吗，她为什么……会死？”
“……严格来说，应该算是谋杀。”
他得到了一个相当简短的回复。没有前因后果。
“谋杀……？”
诺尔听得有些着急，刚想追问，却被他打断了。
“别急嘛。”
洛厄斯笑眯眯地朝着他，犬齿尖尖。
诺尔也只好作罢，不再多问，只是默默随着他行走。
玩具很多，不少已经碎了或是坏了。玩具汽车只剩下半具空壳，长耳兔子漏了大朵大朵的棉花。只有那些娃娃还规规矩矩地站在墙边，完好无损，每一个都留着漂亮的发型。
“她看起来很喜欢她们。”诺尔说。
“不如说是偏爱吧。”
洛厄斯瞥向附近体型高大的坏玩具。
“在它们中间，这些娃娃最像人。”
“你是说？”
“……哦，不重要。”
一直走了十几分钟，才勉强抵达房间的边缘。仅仅是门底的缝隙就足以容许两人不弯腰地前行。
外面是更浓稠的黑暗，凉意很快浸透了二人。脚底不再是软绵绵的触感，而是每一步都带着清脆的回响，应该是瓷砖。他确信这里还是室内，也许是房子的走廊。
诺尔想起被洛厄斯随手摔碎的灯，却听他平静地出声：“在你手里。”
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提着那一盏灯，完好如初，照亮了周遭的几米范围。
回过头，刚才还巨大无比的那一扇门已经变成了普通大小。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像个提着灯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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