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又想起了那篇文章。那是一个叫海天的作家写的文章。海天,知名度并不高,但他的文章独到、犀利、深刻,经得起反复推敲。纤纤很喜欢他的文章,可他并不知名啊!况且,文章是发表在一本杂志上的,章老师多半是没看过,即使看过,也早忘了。可是,如果他知道呢?不,不会,他就是再博学,也不可能把世界上每位作家的每篇作品都背下来吧。况且……哦,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纤纤一跃而起,从床底下翻出那本杂志,瞥了一眼封皮,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杂志是七年前出版的。七年,他能把这样一篇不起眼的文章记了七年吗?而且,说不定,那时他已经瞎了呢!
纤纤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落地钟柔和地敲了十下的时候,她才想起了眼前的作文。
“真的,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呢?”纤纤拍了拍脑袋。这篇作文早在星期一就该交了。可纤纤一直拖到了现在,天知道这一段,爸爸的应酬怎么这么多,而每一次,都要妈妈和她陪着。可是,不交是不行了,放学前,文俊特地嘱咐她,说班级只剩下十本作文没批了,再不交,章老师就会发现了。哦,让他发现,是闹着玩的吗?纤纤吐了吐舌头。尽管很晚了,她也没有胆量再抄一篇作文了。再说,这本作文和上一本不一样,题目都是章老师自己出的,每一次都让同学们有话可说。比如说这次,题目就是《记忆的深处》。
留在记忆深处的是什么呢?纤纤闭上眼睛默想。渐渐的,那火光,火光中呛人的烟雾,灼痛的感觉,惶恐的心情,一起向她袭来。她连忙睁开眼睛,抓起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在十六年的岁月中,留在我记忆深处的,依然是五年前那场熊熊的大火,和火光中那双深邃而又明亮的眼睛……”
记忆的帷幕慢慢拉开了。火光!到处都是火光!纤纤抱着布娃娃,被惊恐的人群推搡着,撞击着。她哭喊着爷爷奶奶的名字,然而那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一片嘈杂的惊叫中。她只觉得无数身影在她眼前掠过,只觉得那瘦小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的摆布,在人流中被压榨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矮小的她终于恐怖地感到,自己随时会被踩到别人的脚下。她害怕极了,惊惶极了。慌乱中,她抓住一位阿姨的手,她相信善良的阿姨会领她走出去。“滚开!”阿姨恶狠狠地推开她。她摔倒了,然后,失去了知觉。
一阵灼热使她很快清醒过来。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四周已经空无一人。她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摸,摸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转过头一看,顿时吓得头皮发炸——那,竟是一具死尸。她颤栗着爬了起来,恐惧地向后退着,却碰到了一堵墙壁。墙壁上有个窗户,一个淡蓝色的身影正在向上爬。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生路。可是她太小,她爬不上去。周围都是火光!都是死尸!都是随时会倒塌的墙壁!她已经无路可逃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使纤纤彻底崩溃了。她站在墙角放声大哭。此时,她连求救的意识都没有了。
然后,她看到了那双明亮的眼睛。纤纤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眼睛了。那眼睛是那样深邃而明亮,那目光又是那样镇定和温柔,纤纤不知怎么就忘记了哭。接着,她又看到了那件淡蓝色的睡衣,她认出了,那就是窗子上那个淡蓝色的身影。纤纤鼻子一酸,一下子扑倒在他的怀里,哭着说:“大哥哥,救我!”
大哥哥没有说话,他抱起纤纤,走到窗台下,把她高高举起,让她的脚踩在自己的肩膀上。纤纤明白了,求生的本能使她双手扶住了窗台,然而脚怎么也蹬不上去。哦,不知有多少人在她昏迷的时候,从她身上踩过。突然,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一根粗大的木头向她砸来。她尖叫着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掉下来了,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纤纤睁开眼,又看到了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哦,她正在那个大哥哥的怀抱里。他冲她笑了笑,然后再次举起了她,不过,比上一次艰难。纤纤发现他的右胳膊裂开了一个二寸长的口子,血正在汩汩地冒出来,染红了那淡蓝色的睡衣。可是,他终于举起了她,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头上。纤纤抓住了窗台,两脚拼命向上蹬。火势更猛了,四周的墙壁发出“咯咯”的响声。纤纤忽然觉得有人用手托起她的脚,用力向上顶。她借着这股力量爬上了窗台。夜黑沉沉的,纤纤看不见地面。她的腿哆嗦了,她想回头看一眼大哥哥。就在这时,她觉得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下。她大叫一声,平着掉了下去……
然后,她落在了一个陌生人的怀里。接着,她听到了墙壁倒塌的声音。
第二天,纤纤和爸爸来寻找救她性命的那位大哥哥。在那堵倒塌的墙下,他们看见了两具无法辨认的尸体。
“人们把这两具尸体合葬在一起。每年春节的前一天,我都要去凭吊死去的恩人。我常常在墓地上坐很久很久。我不记得他的相貌,没听过他的声音,甚至在悲痛中无法呼喊他的名字。然而,我却永远记得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我相信,如果有来生,凭着记忆深处那双最美的眼睛,我一定会认出他,一定……”
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作文本上,纤纤没有去管它。其实,她到现在还无法接受那位大哥哥已经死亡的事实。她固执地找遍了医院的每一个病人,然而却没有看见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可是,她总幻想着,在某一天,她会在匆匆而过的行人中,认出那位大哥哥。真的,凭着那双眼睛,她一定不会认错,一定。
巨大的落地钟柔和地敲了十二下。该睡觉了。纤纤合上了本子,开始收拾东西。她不想修改了。即使满篇都是“废话”,她也不修改了。她不想篡改用泪水书写的,最纯真的情感。
可是,一想起明天的作文讲评,纤纤又感到一阵心虚。“该死!但愿上帝让章老师今夜得一场重病,明天不能上班。哦,我祈祷。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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