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番外:纤纤(8)

纤纤就这样,一边在心里竭力呐喊着“不可能”,一边一步步地,下意识地走到了二楼。刚迈上最后一个台阶,她就听到楼梯左手边的数学组里,传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没错,纤纤是我的学生,可柳笛也是我的学生啊。我当了她三年的班主任,对她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别的不说,就说她和章玉之间互相利用,打死我也不信。”

哦,纤纤听出来了,这是陈芝老师——她的班主任兼代数老师。怎么?她也是柳笛的班主任?纤纤猛然想起,入学前,爸爸就和高校长提出过,教他女儿的所有老师,必须都得是今年高考本学科平均分最高的老师。而柳笛那个班高考成绩最好,在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十的情况下,居然让所有的同学都考上了本科。所以,那个班语数外史政五科的老师,自然也就成了纤纤的老师,包括陈芝,当然,也包括章玉。纤纤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爸爸要是能预见到现在的局面,还会不会做出当初的决定。然后,她听到另一个年轻的男性的声音,又从办公室里传了出来:

“可是,我听说柳笛这样悉心地照顾章玉,是为了捞取一些保送大学的资本,要不她怎能看上一个……”

“拉倒吧!”陈芝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起这一点,我比谁都有发言权。柳笛要是想要捞取什么‘资本’,早就入团当干部了。凭她的成绩和条件,最起码也能当个宣传委员什么的,还用走这条费力不讨好的路?你们也知道,当初报志愿的时候,她只报了北大中文系,连第二志愿都没有。我怕她掉档,就想给她争取一个保送北大的名额。当时我提议请电视台宣传一下她照顾章玉的事,让她和章玉接受采访,甚至连电视台的人都找好了,谁成想却被她和章玉双双拒绝了。”

“拒绝?”几个老师一起喊起来,“怎么可能?”

“不可思议吧!”陈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他俩就是拒绝了。当时我先找的柳笛,本以为她会欣然接受,谁知道她却气得不得了,还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具体什么话我也没太听懂,但有一句话还真记住个大概,意思就是她不想把她对章玉的照顾变成她升腾的资本,把他俩之间的关系变成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唏嘘声,门外的纤纤也轻轻叹了口气。面对这样铁一般的事实,如果再去说章玉和柳笛是为了利益勾结在一起的,那可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了。

“可是,章玉为什么会拒绝啊?”另一位女老师不解地问,“柳笛照顾了他整整三年,如果他真的为柳笛好,就应该同意陈老师的方案,甚至应该主动说服柳笛同意。”

“是啊,这一点我至今都不理解。”陈芝老师的声音也充满了困惑,“我去找他的时候,并没有说柳笛已经拒绝了。我反复跟他说这个保送名额对柳笛有多么重要,如果得不到,柳笛就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可他却拒绝得和柳笛一样干脆。他说:‘我不认为这对柳笛来说是一件好事,柳笛也不会这样认为。否则,她就不是我认识的柳笛了。’你们说绝不绝?之前我和柳笛谈话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对我说:‘不管您用什么理由,章老师一定不会同意。如果他同意,那么他就不是章老师了。’”

“哇!”办公室里一片惊叹。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还忍不住发出一句感慨:“这两个人,还真是天生……”她把最后两个字咽了下去。

陈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别看我教柳笛三年,她身上很多东西我都读不懂看不透。章玉更甭提了,咱压根就没有读懂他的机会。可我不得不说,这两个我们都读不懂的人,他们彼此之间,倒真的很懂,很了解。”

老师们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试探着说:“章玉为什么选柳笛当课代表?难道真的是看上了……”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不可闻,仿佛一只胆怯的蜗牛,试探了几下后,终于羞愧地缩回了头。

陈芝老师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就更可笑了!章玉就是想‘看’,你让他拿什么来看?”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其实柳笛能当上这个课代表,与其说是章玉的选择,不如说是柳笛自己的坚持。不瞒你们说,章玉的第一节语文课,我和高校长就站在教室的后门外,从头听到尾。他那种身体状况,走上讲台都闻所未闻,谁敢保证不出问题?没想到章玉这小子倒真有两下子,那脑袋比录音机都好使,五十名学生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大堆名著,居然一个都难不倒他。可走下讲台的他就力不从心了,没走几步就在门口摔了一跤。几个同学扶住了他,结果自然都被甩开了。其余的同学都回到座位上,只有柳笛,仿佛刚才根本没碰什么钉子似的,依然跟着章玉走出教室,并在走廊章玉又一次被撞倒时,再次扶住了他。这次啊,无论章玉怎么使劲儿怎么发火,柳笛就是不松手,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让我送您回办公室。而且听她那意思,如果章玉不允许,她就会一直跟在章玉身后,什么时候章玉遇到危险,她就什么时候冲上去扶住他。听听,你们见过这样执著的人吗?两个人好像还说了一些什么,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大懂,我估计章玉后来也拿柳笛那股子拧劲儿没办法了,才同意了她的请求。想想看,他一个大男人身后总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女孩子,成什么体统?还不如大大方方接受她的帮助。反正他那个状况,还真得需要一个人去照顾。后来我和章玉商讨课代表的人选。我告诉他,按惯例,高一的课代表,都是中考那一科班级第一的孩子,而中考语文第一名的是柳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天天接送我上下课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就吃了一惊,那时柳笛已经接送他一个星期了,而且开始每天放学后送他到车站等车,他居然还不知道柳笛的名字!当我告诉他,那个女孩就是柳笛的时候,他微微松了口气,脸上竟有一丝欣慰,仿佛我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种猜测。然后,他点了点头:‘那,就是她了。’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柳笛是何许人也,自然更不清楚她长得漂不漂亮了。而柳笛更绝,其实她不止语文考了第一名,好几科的成绩包括数学都是全班第一,那时我连班长的职务都给她准备好了,可她什么也不要,就要那个小小的语文课代表。所以,那些说章玉选柳笛当课代表是别有用心的言论,简直是——无稽之谈!”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每个人都在心里衡量着陈芝老师的这番话。然后,又一个很小的声音,带着点儿困惑,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陈老师,这些话,您以前……为什么不说?大家谈论得热闹的时候,我没看见您站出来……为他们说过一句话。”

这句话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却犹如从暗处抛出来的一块砖头,猝不及防地砸到每个人的心里。办公室更静了,似乎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门外的纤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她偷偷地从门缝往里瞄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好像开学初才分配到这里来,并不认识柳笛,也没接触过章玉。

终于,陈芝老师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承认,我没有勇气,”她说,声音中有着几分苍凉与无奈,“说三道四的人太多了,我解释两句有用吗?谁又愿意听呢?在那种情况下,谁不是捡自己想听的话去听?至于为什么想听那些话,还用得着我去说吗?我这么大岁数,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我只能做到不去掺和而已。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们什么时候听到我对他俩的事儿议论一句半句?其实,我现在最恨自己的是,事情发生后,我也没那个胆子说出真相。纤纤和她那个有权有势的爹,我实在是不敢得罪。可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章玉人都……没了,我还任由别人往他们身上泼脏水,那也太没有做人的底线了。不管怎么说,柳笛还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保护她的名誉。也许这份‘责任心’来得迟了一些,但总比没有好。既然已经因为‘明哲保身’犯下了错误,就别让这错误再扩大下去了。所以,我今天要和高校长一样,站在这把话说清楚,即使有人把这些话告诉纤纤和她爸爸,我也要说出来。因为事实就是事实,章玉和柳笛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相互利用,相互勾结的企图,我不管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情感,反正绝对跟伤风败俗扯不上边,更别说什么‘男盗女娼’……我的天!”她咬着牙,低声说了句,“这个纤纤,怎么骂得出口!”

纤纤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哆嗦,一张脸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瞬间变得滚烫。尴尬与惭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无法再继续呆上一秒钟了。她迅速转过头,逃跑似的离开了数学组,顺着楼梯,风一般跑到了三楼。

来到三楼,纤纤没有停下脚步,她又一口气跑到走廊的尽头,然后扑向一扇落地窗,靠着它,大口大口地喘气。窗户中有一扇是开着的,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让纤纤那灼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可胸口渐渐泛滥的一股无名的委屈,却依然让她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的确,听了陈芝老师的那些话后,纵然心中极度抵触,她也不得不承认,章玉和柳笛之间,不可能是勾结与利用的关系了。甚至,她还隐隐觉得,两人之间,或许还存有一份让所有女孩子都羡慕不已的,知己般的情感。可是,陈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却着实刺痛了她的心。是的,她骂了章玉,骂得很难听,可那些话是她凭空捏造的吗?她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只不过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又狠狠地抛给章玉罢了。这些人中,就包括现在对她爱搭不理的老师,和对她怒目而视的同学。而且,他们中一些人口中的话,还有更难听,更让她羞于启齿的呢!如今,他们又凭什么一致转向,把矛头对准了自己?难道,就因为她是第一个把这些话骂出来的吗?哦,那些话,那些话……那都是些什么话啊!引诱迷惑、投怀送抱、下流卑鄙、不知廉耻、道貌岸然、假装正经,还有那个男盗女娼……天哪!纤纤觉得每喘一口气,那些词就会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蹦出来,变成一颗颗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向她那颗小小的心脏。她猛然想到,自己尚且如此,章玉骤然听到那些话,应该比自己还痛苦百倍吧!那些话,当初她觉得是那么正确,那么痛快,那么理直气壮、酣畅淋漓,现在却觉得是那么可笑,那么离谱,而又带着那么强烈的伤害与羞辱。难怪章玉下手那么狠,换做自己,即使明知道会受处分会被开除,这个耳光,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扇过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文俊的那句话:“你那些所谓的‘羞辱’,全是你自个儿作出来的!就连那个耳光,也是!”然后,又是表哥的话:“即使是事实,也不能这样去骂一个人!何况……他有一种罕见的精神。我承认这种精神震撼了我。你所骂的,肯定——不都是事实!”

不都是事实?不,纤纤如今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实了,没有一句是事实。可是,这些话当初又是怎样被编出来,被传出去的呢?纤纤又想到陈芝老师的那句话:“在那种情况下,谁不是捡自己想听的话去听?至于为什么想听那些话,还用得着我去说吗?”的确,桃色新闻,总是比其他消息更吸引人,尤其是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的桃色新闻,在校园里总是以光速传播。纤纤承认,她和绝大多数同学探听和传播这类消息,大多是出于好奇和八卦的心理,越是负面信息,越能满足内心窥探的**。尤其对于章玉这样不受欢迎的怪人,这种**更加强烈。可那些津津乐道的老师们,他们难道也仅仅出于一种“猎奇”的心理吗?他们,应该比学生更了解情况,也更该拥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啊!如果不是他们也在那说长道短,纤纤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是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的。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加入到这支“八卦”大军中了呢?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纤纤混乱的思绪。她如一只被追逐的野兔般,惊慌失措地朝旁边一蹿,一下子钻进那长长的丝绒窗帘的后面。窗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清洗了,积攒的尘土仿佛沉睡多年的恶魔,猝不及防地因纤纤的惊扰而苏醒,报复性地释放出一股浓烈而呛人的气味,让纤纤差点喘不过气来。可是她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成了草木皆兵之人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了落地窗的旁边。纤纤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紧接着,她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脚步声随之消失在了门后。可还没等纤纤缓过神来,从办公室里又传出一个浑厚的嗓音:“尹老师回来了?高校长找你,有什么好事儿啊?”

“好事儿?”一个洪亮且夸张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算了吧!有好事儿能轮到我?他是想让我接替章玉,去教一班的语文。”

接替章玉?教语文?纤纤猛地一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语文组的办公室外。刚才说话的,正是同年组的语文老师,章玉的死对头——尹鸿。

“那不正好嘛?”先前那个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是一直对章玉的教学方法多有诟病吗?这次正好来个拨乱反正,用你的法子把局面扭转过来啊!”

“哎呦呦,我的李大组长,您可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啦!”尹鸿的语气里竟透着一股求饶的意味,“他那种教学方法多受学生青睐,您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咱们也不得不承认,那是真有成效,不然今年高考平均分全省第一是咋来的?我去拨乱反正?走上讲台不出三分钟,就得被学生给轰下来!如今的一班,每一名学生都是一挺机关枪,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筛子。我把话搁在这儿,这份‘美差’谁乐意去谁去,我是坚决不当那个可怜的活靶子。”

尽管满心满腹乱糟糟的情绪,纤纤还是差点笑出声来。好个尹鸿,算他识相。我们一班的语文课,是那么好糊弄的?可是……纤纤突然捂住了嘴巴。天哪!自己怎么会这么想?章老师可是被自己赶走的啊!可是刚才,听到没有换成语文老师的消息,她竟不知所以地松了一口气。自己究竟怎么了?章玉已经走了,已经死了,甚至已经化成灰了。难道潜意识中,她还希望他回来给自己上语文课吗?一丝没有来由的辛酸,悄悄潜入纤纤本已纷乱的胸口中。她握紧拳头,拼命想把这丝辛酸压住。然后,她又听到先前那个浑厚的声音——语文组组长李文琛老师开口了:

“你要是觉得这种方法好,完全可以学啊!你又不是没听过他的课,据我所知,你私下悄悄去听的次数不下十回八回,想必也暗自琢磨了许久,这一回就借这个机会尝试一番。正好,一班的学生也熟悉这种方法,连磨合的过程都省了。”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尹鸿一下子顶了回去,“那个课堂,你驾驭得了?”

李老师顿时哑口无言,其他老师也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尹鸿再度开了口:“不止是我,咱们当中谁没听过章玉的课?听他的课简直轻而易举,用不着学校组织,自己搬个凳子悄悄进去就行。可那样的课堂,不是我妄言,除了章玉,咱们学校再也没有第二个老师能够驾驭。那深度、广度、知识涵盖量、随机应变的能力……别说你我,就算从咱们市师范学院中文系找来个硕士博士,甚至请来一位教授,恐怕都未必能兜得住底儿。我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那金刚钻,哪敢揽这瓷器活?”

“是啊,”旁边的一位老师接过话头,“有一次,我拿着录音机,把他整节课都录了下来,回去一句一句研究,越研究越觉得不简单。整堂课看似率性而为,却始终紧扣主线;学生发言看似天马行空,其实在老师巧妙的引导下,都在不知不觉地突出重点,突破难点;对教材的把控,看似拓展得极为深广,细细品味,又是循序渐进,知识的逻辑性和系统性都极强;尤其是老师的语言,看似随性,实则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该优美时优美,该幽默时幽默,该深沉时深沉,你想更换一句都无从下手。那些随口引用的资料和语段,不仅准确无误,而且极具经典性、时代性和文化内涵,好像都是特地为这节课量身打造的。我承认,就是让我准备两个月,我也上不出这样的课。可他每节课居然都是这样,已经形成了常规。可怕啊!这样的水平,谁敢与之比肩?这样的班级,谁又胆敢接手?”

纤纤简直听呆了。她知道章玉的讲课有多精彩,可究竟哪里精彩,却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她终于听到一群同行们,凭借专业的视角,对章玉的教学水平给予了由衷的肯定和极高的赞誉。刚才发言的那位语文老师叫陆鲲,曾经荣获全省教学大赛的特等奖,在他们这座小城引起了一阵轰动。连他都自惭形秽,章玉的教学水平可想而知。可是,以前他们可都不是这样说的。纤纤清楚地知道,语文组,是对章玉敌意最深,诽谤最多,诋毁最重的教研组——没有“之一”。文俊每次到这里取教材、拿卷子、送作业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对章玉大放厥词,从教学水平到人格人品乃至风流韵事,从头到尾数落个遍。那些言辞,用文俊的话说,简直“没一句好话”。一次,当一个老师大谈特谈章老师上课就相当于农村的“赶大集”时,文俊实在忍不住了,同他们当场吵了起来,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高校长。事后文俊忍不住向纤纤吐槽:“那些一肚子酸腐之气的语文老师啊,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听着文绉绉的,其实一句比一句刻薄,本事没几分,贬低别人倒一套一套的,我真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们两拳。阿弥陀佛,幸亏他们没教咱班。”可如今,他们怎么又对章玉赞赏有加了呢?

似乎是代纤纤发问一般,办公室里的李文琛组长又开口了:“怪了!以前,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陆鲲、尹鸿、还有刘芳,你们三位今天都被高校长找过吧!还有其他老师,之前是谁说章玉上课是‘赶大集’‘放羊’的?又是谁说他的课堂‘杂乱无序’‘一盘散沙’‘不成体统’的?如今有这么一个证明自己的契机,你们不但不好好把握,反倒一个个推三阻四起来,甚至开始为章玉美言了。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每个老师都被李组长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带着羞赧和愧意说道:“那时……我们不是心里不服嘛?”

“不服什么?”李老师依然用犀利的言辞质问着,“不服一个瞎子,一个临时工,一个才二十多岁,仅有高中文凭,之前从未登上过讲台一天的小伙子,比咱们都成功吗?”

“不错!”尹鸿出人意料地接过了话茬,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罕见的直爽与坦率,“我承认,我就是嫉妒章玉。以他的年龄、学历和资历,凭什么比咱们教得都出色?我以前就是想不明白,也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说了章玉不少坏话,也干过不少错事儿,比如——在试卷上动手脚。可是今天,高校长的一番话让我彻底清醒了,章玉哪里是一般人啊!北大的高材生!高考全省第一名!在各大报纸杂志发表文章数百篇!被誉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而且,他只差半年就要毕业了,已经被保送硕博连读了!你们瞧瞧他的照片,那双眼睛,哪里是一般人的眼睛啊?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拿什么去和他比?我又有什么资格嫉妒他呢?”

纤纤一下子僵住了,睁大的双眼里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惊愕。北大?高材生?高考第一名?青年作家?发表文章数百篇?硕博连读?这些含金量十足的词接二连三地向她抛来,每一个都重重地砸到她的心坎上,砸得她异常疼痛。这是谁?章玉吗?这些头衔,这辈子拥有一个都足以让人羡慕,而他竟全部拥有!这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仿佛觉得这些还不够似的,另一个老师又开口了:

“岂止如此,你们留意到他遗体旁边的那把吉他了吗?留意到灵堂四周的墙上那一幅幅画作了吗?听高校长说,章玉的吉他弹得特别棒!而那些画,我虽然看不懂,却听到美术组几位老师对它们评价颇高。一位老师指着那幅‘海上的落日’对我说:‘这不是用笔画出来的,而是用生命和灵魂画出来的。’另一位老师则感叹:‘这些画,让我想到了章玉的父亲。他也是咱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啊。虽然和他接触只有一个多月,却也能感受到,他为人谦和有礼,骨子里却相当清高。我虽然和章玉没有太多接触,但在他的身上,总能看到他父亲的几分影子。’而且,据说他在书法上也颇具造诣,一手毛笔字写得极其漂亮。这样的人,即便用‘天才’来形容,也是远远不够的。”

“可不是吗?”陆鲲也发出一声悠悠的长叹,“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看出来了。旁的不说,就凭他能把那么多名著名篇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若没把上千本书弄懂吃透,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有那次法国代表团来校访问,翻译因急事没及时赶到,不也是他用流利的法语出色地完成了翻译工作的吗?其实听说后来那个翻译赶过来了,可听了一会儿后又悄然离开了。他对工作人员说:‘这里用不着我了,你们有了一位比我更出色的翻译。’据高校长说,除了英语和法语,章玉的西班牙语也讲得颇为流利。联合国一共六种工作语言,他就精通了四种。这人,博学的程度实在令人胆寒。而且,他并不是仗着有几分才华就贸然登上讲台的。高校长不是说了吗?他知道自己不是教学科班出身,为了登上讲台足足准备了一年多。他请高校长把高中所有的教材、教学大纲、教参和诸多教学资料都翻录在一盘盘的磁带上,反反复复聆听,边听边琢磨,就凭他的脑子,估计到了最后,恐怕比咱们的教研员都烂熟于胸。所以他的课,格局都很大气,每节课都能与整个教学体系紧密相扣。而且,这一年多,他几乎每个星期都来学校听课,咱们每个人的课,哪个没被他听过十多节?和我一样,他听课也带着一台录音机,估计回家也是逐字逐句反复揣摩。有时遇到困惑的地方,他还主动询问。别人我不清楚,反正他询问我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而且一次比一次高深,到了最后我都回答不上来了,甚至感觉提问者不是一个没上过课的新手,而是教育界资深的专家。我敢说,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和十足的把握,他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登上高中的讲台的。”

“可惜那时,我们都被嫉妒蒙住了双眼,对这些竟然视而不见。”那个叫刘芳的女老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不,即使看见了,心里也不愿意承认。现在想起来,我们的嫉妒是多么可笑啊!他的禀赋和起点,本来就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再加上那份比我们都刻苦的钻研精神,我们就是坐着火箭都赶不上,居然还整天腆着脸对他指手画脚,品头论足……天,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真找到地缝了,千万带上我。”尹鸿再度接了话,“其实在灵堂里,听到高校长那些话后,我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了,甚至没脸再看章玉一眼。我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质问自己——你凭什么嫉妒人家?就因为他是个瞎子,是个临时工,是个只有高中文凭的毛头小伙子吗?其实,他的才华与能力,和他的失明,他的岗位,他的文凭与年龄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比你强的人?不仅容不下,还处处恶意诋毁。诋毁不了他的水平,就去诋毁他的人格。现在回想起指责和诋毁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自己实在——卑鄙。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其实仔细想想,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就凭这样的才华和能力,能流落到咱们这样的小城来当代课教师吗?能沦落到任我们这些人随意品评诋毁的地步吗?虎落平阳被犬欺,而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了那一条条恶狗。唉——”他突然发出一声长叹,“咱们一中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个天才来任教;咱们一中又何其不幸,居然生硬硬把这位天才给……”他突然住了口,下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形的哀叹。

纤纤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说不出有多痛,也说不出有多窒息。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就像一个捧着无价之宝的孩子,从来不懂得珍惜爱护,直到有一天觉得怀里空荡荡的,才发现那价值连城的宝贝,居然被自己亲手抛弃了。

办公室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每个人都在深深地内疚,狠狠地自责。许久,许久,组长李文琛老师终于开口了:

“诸位,今日我真的很欣慰,欣慰于咱们终于能够摒弃对章玉的嫉妒与成见,开始客观且公正地看待他,也开始痛下决心反思自身了。长久以来,咱们语文组一直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氛围,这种氛围自章玉来学校任教那一刻便开始了,整整持续了三年。作为组长,我曾经试图加以纠正,却未能成功。其实,若认真剖析自我,我必须承认,我只是‘尝试’去纠正,并未竭尽全力,甚至未曾为此耗费太多精力。因为我的心中,也残留着些许对章玉的嫉妒。更为关键的是,我看不惯他那种看似自命不凡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所以,我仅仅做到自己不去议论,而未曾刻意去管住大家的嘴。甚至听闻那些荒诞无稽的传闻,也未加以制止和纠正。如今想来,正是我的这种不作为,助长了这股不良风气,使其蔓延且愈演愈烈,最终酿成了如今的悲剧。作为组长,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回想起来,章玉虽清高冷漠,却从未有看不起人的陋习。与我们对他的评头论足、指手画脚恰恰相反,对于诸位的学术水平和教学水平,他从来没有置喙过任意一个字。而在商讨问题时,他也始终保持着特有的尊重与诚恳。记得在一次期中考试阅卷工作中,他对古诗鉴赏题《山居秋暝》中的一道小题的标准答案持有不同见解。于是,他派柳笛将我请到他的办公室,特意为我泡了一杯茶,让柳笛离开后,才开始阐述他的观点。他从王维的生平讲起,一直论及诗歌的创作年代和背景,诗人的性格与志向,乃至历代文人对‘王孙’这个词的理解,最终得出结论——这首诗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透露出诗人想要远离尘世、归隐山林的想法,而应落脚于诗人对自然规律的顺应和接受,以及一种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上,即便是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仍能保持内心的宁静以及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追求。整个过程中,他引用史料之详实,列举论据之充分,组织论证之缜密,让我根本寻不到一丝破绽。倘若将他的这番话整理成篇,发表在任何一本学术期刊上,都会是一篇出色的学术论文。可自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商讨的语气讲话,毫无半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后来,我与市教研员经过探讨,一致认为他的观点正确无误,教研员还因这件事,在各种场合多次表扬我,称赞我功底深厚、治学严谨。而他,从未将此次讨论向他人提及哪怕只言片语。与这样的胸怀和格局相较,诸位,我们难道不觉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般可笑吗?请大家回想一下,咱们之前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哪一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他那些小道消息的渲染和传播,又有哪一条是经过严密的调查和求证的?我们都是文人,都是师长,都有做人的良心和底线,怎就因为一己私利而轻率的相信和定性,甚至在一旁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无情地中伤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一丝一毫的人,直到人已离世,已经和我们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了,才肯跳出那个蝇营狗苟的小圈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好和自己的错呢?那点可怜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线更重要吗?”

办公室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中。李老师的一番话,仿佛在大家的心中投入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将长久裹在上面的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炸得粉碎;又如一面明亮而无情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们内心曾经的丑陋与狭隘,让他们无处遁形,只能**裸地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不堪;更仿佛是一把锐利的手术刀,精准而毫不留情地剖析着他们的自私与短视。每个人的心都在这无情的映照与解剖下颤栗着,痛悔着,觉醒着。而门外的纤纤,则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毫不留情地扎进她的心灵深处。不,不对,其实之前那些老师的话,已经如无数的钉子,把她的心扎得遍体鳞伤了,而李老师的话,更像是往那些伤口上撒上一把又一把的盐,让她痛彻心扉。可是,她却没有勇气像语文组的老师那样痛定思痛,对自己进行彻底反思,甚至不敢面对自己良心上一次又一次的阵痛,而只能一次次逃避。于是,她从窗帘后面钻出来,下意识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和蛛网,然后顺着语文组正对着的那道窄窄的小楼梯,一步步向四楼走去。

四楼,是北楼的顶层。这里已经没有多少间老师的办公室了,只有三间高一的教室和几间会议室、保健室、器材室之类的“功能室”。纤纤沿着走廊,无意识地踱着步,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仿佛这就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她非走完一趟不可。她的脑子里,还乱糟糟地充斥着各种思想,它们互相排挤着,冲撞着,让她那因失眠而疲惫不堪的头脑更加头痛欲裂。而在种种纷繁的思绪中,有三点却始终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章玉曾经有一双浩瀚的、深邃的、明亮的、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眼睛,体育组的老师说的;章玉是个天才,无论知识能力还是教学水平,都有着让人只能仰视的高度,语文组的老师说的;章玉和柳笛非但没有相互勾结和利用,彼此间反而有一种知己般相知相惜的情感,数学组的老师说的。纤纤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一直迫切地希望找一些对章玉不利的蛛丝马迹,结果找来找去,收集到的却都是为章玉洗白的言辞和证据。难道章玉真像他们说得那般好吗?自己和爸爸,真的完全做错了吗?不!最起码,章玉就不应该打人。不管她用怎样的言辞谩骂他,作为老师就是不应该和学生动手,这是铁一般的纪律,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另外,如果不是这场意外的车祸,不是章玉突然的死亡,这些老师依然不能用另一种眼光去看他和柳笛,即使他辞职离开一中,也依然会津津乐道地对他品头论足,甚至如果不是参加了一场葬礼,他们也不会转变得这样迅速而果断……

对!葬礼!纤纤猛然停住了脚步,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眼珠都快从里面脱落出来了。她怎么忘了,自己来北楼的最初目的,并非收集对章玉不利的言论,而是要探寻人们对她态度骤然转变的根源。而此刻,这缘由愈发清晰地指向了那场精心筹谋的葬礼,指向了葬礼的策划者——高校长。

没错,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是他,挂出了章玉那张俊朗的遗像,并请专人替章玉的遗体悉心整容与化妆,使老师们得以目睹失明前章玉的模样,尤其是看到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从而在巨大的反差之下引发强烈的震撼与同情;是他,在灵堂上张贴出章玉的画作,摆放上章玉的吉他,并动情地讲述了章玉的种种往昔,让人们知晓一个拥有惊世才华与能力的青年,是如何在命运的蹂躏下,无奈成为一所小镇高中的代课教师,却于绝境之中依然缔造了奇迹,让人们不得不钦佩和惊叹,并在钦佩和惊叹中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他一定还讲了其他一些话语,一些关于章玉和柳笛的,甚至是关乎纤纤和她父亲的,关于那些桃色绯闻和整个事件始末的言辞。从那些老师的只言片语之中,纤纤能够很容易地推断出这一点。正是他的种种言语和举措,唤醒了那些津津有味吃瓜看热闹的,热衷于蜚短流长的,明哲保身的,乃至被嫉妒冲昏头脑的老师心底的那份良知,让他们为过去行为内疚、自责,并有勇气挺身而出为章玉发声。更重要的是,他把那场车祸,把章玉死亡的消息隐瞒了整整两天,瞒得滴水不漏,让她和爸爸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

如今,纤纤已经很明显地看出来,高校长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为章玉正名。而之所以隐瞒了整整两天,就是怕纤纤的父亲去阻挠和破坏。身为校长,他太熟悉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把戏,也太了解老师们那些七七八八的小心思了。所以,他精心策划的这一切,最终取得了惊人而“理想”的效果。可是,他这样做,就等于狠狠地打了她和她父亲的脸,等于公开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叫板,唱对台戏。难道,他不再顾及自己的仕途了?不再看重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了?还是,他还有更强硬的后台,更厉害的后手?

纤纤想着,想着,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困惑。而与此一起滋生的,还有一股被戏弄后的恼怒,和一份隐隐的不安。不行,她必须找高校长问个清楚,问问他为什么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为一个已经辞职的,已经与他毫无瓜葛,而且的确犯了“事实性”错误的老师正名,为此不惜与上司针锋相对。天!她受够了全校师生的“冷暴力”,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今天要不给她一个说法,她是不会罢休的!纤纤忽然觉得之前被压制的逆反情绪又都回来了。抬起脚,她准备向校长室走去。

可是,还没等她迈出第一步,她面前那扇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了出来,正和他打了个照面。刹那间,两个人都愣住了。纤纤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嘴里也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高……高校长?”

没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高校长。他穿着一身的黑——黑色外套,黑长裤,黑皮鞋,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喷壶。见到纤纤,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僵,双眸瞪大,瞳孔中满是惊讶,可只有瞬间,他的眉头迅速皱起,目光变得锐利而警惕。“纤纤,你来干什么?”他敏锐地问,语气中满是戒备。

“我……想找您谈一谈。”纤纤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了。这锐利而警惕的目光竟然让她有些畏缩和胆怯,刚才那高涨的怒气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进屋去谈,可以吗?”她避开了那两道让她不舒服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里面走去。

“慢着!”高校长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用那只没有拿着喷壶的手臂紧紧撑住了门框,整个身子都挡在了纤纤的面前。“有话,就在这里谈吧!”他的声音冰冷,脸上的戒备丝毫没有减少。

怎么?他居然不让纤纤进门!这间屋子,难道是什么禁地吗?纤纤越过那只撑住门框的手臂,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立刻,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办公桌、两把椅子、铁皮暖壶、白瓷茶杯、红墨水、还有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天!这是章老师的办公室啊!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停到他的办公室门前了?这里,纤纤只来过一次,对,只有一次……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台。哦,那盆茉莉花果真还在那里。虽然换了花盆,虽然有些憔悴,但依然顽强地挺立在那里,像一个饱受摧残却不屈的灵魂。纤纤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喃喃地,做梦般地说了句:“它真的……还活着。”

高校长握着喷壶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关节微微发白。他迅速挪动了一下身躯,挡住了纤纤的视线。而后,他死死地瞪着纤纤,目光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鄙夷。“人,都已经……没了,你居然连一盆花都不肯放过。纤纤,你还想怎样?”他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深深的谴责与质问。

纤纤有一瞬间的迷惑,但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天哪!高校长竟然误会她是来毁坏那盆茉莉花的!他,怎么可以这样想?然而,还没等她解释,另一个熟悉且坚定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

“韩纤纤,你要是再敢打这盆茉莉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纤纤迅速转过头来。没错,文俊就站在她身后,手里也拿着一个喷壶,脸涨得通红,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把目光转向高校长,见高校长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喷壶,才稍稍收敛了几分怒气,用手抓抓脑袋,带着点窘迫地解释道:

“我……刚才到这里送作文本,发现茉莉花的土干了,又没看见喷壶,就回班找了一个。我不知道是您拿去接水了……”

“文俊,”高校长打断了他的话,“你去收发室,告诉李大爷,给章老师的办公室加一把锁,钥匙就放在我这里,不必留备用钥匙。”

“好,我这就去!”文俊转身就往楼下跑,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了纤纤一眼。纤纤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文本?他居然还把作文本往这里送!纤纤听说了,周五那节作文讲评课上,尽管掀起那样巨大的风波,章玉依然像平常那样布置了双休日的习作。而除了纤纤,其他同学也如平日那样乖乖地完成了。难怪这里依然整齐地放着五摞作文本。只是,这次的作文,已经没有人批阅了。

纤纤摇了摇头,竟有一种迷惘般的空洞,和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然后,她又转过身来,看着高校长。高校长也在盯着她,手臂和身体都没有移开,目光依然充满警惕和戒备。纤纤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她从没想过,自己和高校长的关系,有朝一日会这样僵化。以前,高校长见到她时,虽然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带着夸张了数倍的热情,却也如长辈一般亲切慈爱,有时还会询问几句她的学习和生活状况。可如今,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尴尬和沉默了。

片刻后,还是高校长打破了这份沉默:“纤纤,你不是找我有话说吗?现在,你可以说了。”

纤纤恍惚了一下。的确,她有话说,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一点询问的心情了。

“高校长,”她说,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落寞,“不用上锁了,我和爸爸,还不至于跟一盆花过不去。您放心,这间办公室,我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说完,她转过身,迈着沉重的双腿,沿着楼梯,慢慢向楼下走去。那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孤独而单调地在楼梯的台阶上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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