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呢?”我忧心忡忡地说,“您才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学者出成果的黄金时期,怎么能为了我们做出这样巨大的牺牲呢?”
秦教授笑了笑:“这未来毕竟是你们的,不是吗?”说罢,他神色一凛,用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说道:“好了,无需多言。你们俩,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学生,都得听我的。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我和如晋竟然在无尽的混乱与喧嚣中,奇迹般地找到了一片宁静的沃土埋头读书,在一座巨大的知识宝库里潜心钻研。我们俩各自研究,有时也在一起相互讨论切磋,相伴着度过了那段宝贵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奢侈,那十年,是我真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岁月。我那些最有价值的论文和专著,几乎都是那时完成的。当那场噩梦终于结束时,学术界已是一片荒芜,正处于经历劫难后的真空地带。而我们的研究成果,恰似久旱后的甘霖,及时地填补了这片空白,我们也因此名声大振。可以说,那十年的光阴,不仅为我和如晋的学术研究筑牢了坚实的基础,还让我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而秦教授,却为了我们,放弃了自己学术生涯中最宝贵的十年,如同美丽的花朵自愿在荒芜中凋零,只为给我们撑起一片希望的蓝天。
可是,正如春风的拂动催动万物萌发一样,如晋身上潜藏着的那种不安分的特质,在时代的浪潮下被再次唤醒。他开始不自觉地关心、分析周围的一切。而已过而立之年,又经历苦难磨砺后的他,目光更加敏锐,思想也更加成熟坚定,其意志之强,几乎已到了旁人无法左右、难以束缚的程度。这一切,使得一心想让儿子远离世俗纷扰、埋头做学问的秦教授极为不安。于是,八十年代初,他毅然决定带着全家,甚至包括那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小孙女,告别北大,南下至武汉大学教书。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这个决定,如晋并未坚决反对。“父亲是担心北京浮躁的学术氛围会扰乱我的思想,想用江南温软秀丽的山水风情来柔化我这颗热血难平的心。”他苦笑着对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竟不惜背井离乡来改变我。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好,我从小在燕园长大,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得都有些麻木了,正好借此机会换个环境。咱们研究古代文学的,在江南扎根倒也合适。只是要离开竹吟居,离开您,心里真的很不舍啊!”
说这话时,他正站在竹吟居的凉亭中,情不自禁地环顾四周。小院静谧,房屋古朴,房前两棵西府海棠花开正盛,粉白相间的花朵如云似霞,环绕小院的一丛丛翠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他的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留恋。我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不已。自从政策落实,祖宅归还后,如晋就成了竹吟居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往这里跑。那些在家中无法言说的思想、难以吐露的话语,他都带到此处向我倾诉。我们常常烹一壶香茗,在茶香袅袅中促膝长谈,不知不觉便是一个通宵。而这次,他是带着妻子和女儿专程来告别的。二十余载的相处,于我而言,他早已不只是学生,更是一位挚友。如今却要分离,天各一方,不知多久才能重逢,我的心中亦满是凄然。
婉清从客房款步而出,怀里抱着如晋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正对着如晋的妻子念念有词:“你瞧,我正想借着你们的宝贝千金,好好过一把养孩子的瘾呢,你们却要走了。我这心里啊,空落落的,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缓过来。”
如晋神色一动,沉思片刻后,他望向我说道:“苏老师,要不您和师母领养一个孩子吧。我瞧师母对孩子喜爱得紧,这院子就你们夫妻俩,空空落落的,有个孩子在身边,也能慰藉一下。”
我的心瞬间黯淡了下来。我和婉清已经结婚二十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婉清被查出先天性输卵管阻塞,这意味着她怀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个诊断将我们仅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碾碎。是啊。一辈子膝下无子,无疑是我们此生最大的遗憾。尤其是婉清,她整个人就像是为母亲这个角色而生,浑身都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母性光辉,可命运却残酷地判定她一生都无法成为母亲,这种痛苦就像无数钢针,深深刺入她的心。我深知,那是一种常人永远无法体会的折磨。每当亲朋好友家中有了小孩,她总是羡慕不已,抱着孩子就是不肯撒手。如晋的孩子出生后,婉清就像找到了生命的寄托,几乎每天都跑去帮忙照顾,甚至还悄悄跟我商量:“我瞧如晋两口子忙得晕头转向,秦教授也不像是个会带孩子的人,要不咱们把孩子抱过来养一阵子吧!”如今如晋一家离开,婉清的心又被掏空了一块,那种失落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难怪如晋会劝我领养一个孩子。但我还是带着一个无奈的苦笑,对如晋摇了摇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孩子这事儿啊,和找伴侣一样,讲究的是缘分。何况我俩都快奔五十了,我那些同学的孩子最小也有十多岁了,再过个三四年都该上大学了。现在要是领养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先不说我们抚养起来会力不从心,就算将来带出去,别人都分不清我们是孩子的爸爸妈妈,还是爷爷奶奶呢。”
如晋低头想了想,也笑了:“说的也是。领养个小娃娃,咱没那精力抚养,领养个大孩子,说不定会把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全给招来。别的不说,就这祖宅,还有这份家产,觊觎的人就不在少数。不过以后,要是真有哪个幸运儿有缘喊你们一声爸爸妈妈,那可一定要把这好消息告诉我,让我也沾沾喜气。”
两天后,如晋一家四口登上了南下的列车。虽然服从了父亲的安排,但我深知,他那满腔的热血、还有那份“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岂是江南那温柔婉约、山清水秀的风光能消磨掉的?果然,两年后,他就成了武汉大学最年轻的系主任,对中文系这个谁都棘手的烂摊子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和改革,而且颇具成效。而他自身的学术著作也如雨后春笋般不断问世,名气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只是,在学术与行政事务之间连轴转的他,忙得连给我写信的时间都寥寥无几。而他离开后,竹吟居就仿佛空了一大块。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如薄雾般萦绕不散,让我在看似寻常的生活中,心中常感微风拂过般的荒芜。
或许是为了填补内心那份空虚,在繁忙的教学与研究之余,我竟不知不觉地迷上了摄影。燕园就像是一座宝藏,有着取之不竭的素材和数不清的美好瞬间,等待我去采撷。就这样,几年的时光过去,我的摄影技术日益精进,摄影作品也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学校的各类刊物上,并且在展览中崭露头角。我尤其喜欢拍摄那些年轻学子们的身影。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上洋溢着的张扬且自信的神情,明亮的眼眸闪烁着的对世界的好奇与热忱,以及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蓬勃得如同朝阳般的朝气,都对我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吸引力。每当我的镜头捕捉到这些充满活力的画面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我常常会想,要是我有一个孩子,他(她)现在应该也像这些年轻学子这般大了吧。他(她)也会像他们一样,在青春这幅绚丽多彩的画卷里,留下属于自己的浓墨重彩,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绽放出独属于这个美好年纪的耀眼光芒吧。这种念头一旦在脑海中浮现,便如同脱缰之马,肆意驰骋,久久萦绕心头,难以消散。然而,我镜头所记录下的,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将一张张饱含情感的照片递到那些来来去去的男孩女孩手中,收获着他们诚挚的感谢。可我的竹吟居,依旧冷冷清清,宛如被岁月遗忘的角落。
直至那一天,海天的身影,如同一束光,出现在我的镜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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