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苏文(4)

进入书房,海天的目光瞬间被林立的书架牢牢锁定。书架从地面高耸至天花板,书籍层层叠放,紧密无间,宛如一片由书构筑的浩瀚森林,人置身其中,顿觉自身渺小如微尘。与偶尔前来的学生不同,他没有懵懂好奇地四处张望,而是带着行家的敏锐与笃定,精准地将目光落在那些珍稀版本和极具学术价值的古籍上,眼神由最初的惊叹转为深深的敬畏与炽热的欣喜,脚步也不自觉地放轻,似乎生怕惊扰这片知识的圣地。

我心中暗自赞叹,这孩子定是见过大世面!他家藏书想必极为丰富,寻常书籍难以吸引他的目光。“海天,感觉如何?”我轻声试探,“可有你心仪的典籍?”

“嗯!”海天轻点下头,“祖父藏书虽多,但论数量与珍贵程度,仍不及此处。不过,我家中也有几部祖上传下的善本孤本,祖父最珍视的便是那本《梅花百咏》。”

“什么?你家竟有《梅花百咏》?”我不禁失声惊呼,“可是元刻本?”

“正是。”海天神色平静,语气却难掩一丝自豪。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海天,你可知此书的价值?它传本极少,清乾隆修《四库全书》未收录,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倪灿与卢文弨《补辽金元艺文志》、金门诏《补三史艺文志》均未著录。时至今日,知晓其内容之人也是寥寥无几,更别说目睹古籍真容了。我一生研读古籍,却也对其内容一无所知。而元刻本更是稀世罕见,你家若藏有此书,极有可能是孤本了。”

海天点点头,然后平静地娓娓道:“苏老师所言极是。听祖父讲,这本书是他在民国初年,于海宁的一个旧书摊偶然碰到才买下的。当时卖书的大概是某个落魄家族的子弟,家道中落,生活难以为继,无奈之下只能将家中珍藏变卖以解燃眉之急。祖父看到这书的时候,就觉得纸张墨色精美雅致,排版疏朗,字体秀丽有力,凭他的经验,断定这肯定是元刻本里的精品,于是毫不犹豫出重金买下。后来又仔细研究了书上的版式风格、题跋印章,最终确定就是元刻本的《梅花百咏》。苏老师要是想看,等我放假回家给您带来便是。要是您想了解书里的内容,我在闲时给您慢慢默写出来即可。”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震撼之情难以言表。那《梅花百咏》元刻本,乃是古籍中的稀世珍宝,多少学者梦寐以求却难觅踪迹,而海天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放假便可带来,仿佛这绝世孤本不过是寻常读物。这一份底气与淡然,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更令我惊愕的是,他竟称可将书中内容闲时默写出来。这意味着他对那本书早已烂熟于心,能精准无误地复刻。想那古籍大都文字浩繁,晦涩难懂之处甚多,他却能做到如此境地,其用心之专、研读之深,该是何等惊人?“海天,”我忍不住发问,激动之下竟有些词不达意,“你……真能带来?你父亲会同意吗?”

“苏老师,您大可放心,我了解我父亲,他一定会同意的。”海天神色间满是自信与笃定,“而且我家孤本善本也有一些,自我幼年起,便在祖父的悉心教导下,深谙阅读与保护古籍之道。携带途中,我定会慎之又慎,绝不会出现一点闪失的。”

我眼眶不禁微微发热,内心被一股暖流所包裹。海天的坚定与担当,还有他对文化传承的尊重与守护,如同一束光照进心底,让我深深感动于这份赤诚与真挚。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把他引到书房一隅,那里有一张宽大古朴的书桌和两把椅子。书桌上方,悬垂着一盏古铜色的吊灯,其灯罩呈穹顶状,灯光自灯罩内倾泻而出,那是一种柔和而静谧的暖黄色光线,静静洒落在书桌上,晕染出一方安宁的小天地。

我转身走向书房角落那个古朴的梨木柜橱,从其中隐秘的暗格内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方盒。盒身纹路若山水画卷,细腻而流畅,边角处镶嵌着几缕银线,于低调中彰显着不凡。我轻轻掏出一把黄铜钥匙,缓缓插入盒锁。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启。只见那本珍贵的宋刻本《楚辞集注》静卧其中,书页微微泛黄,却散发着古朴的墨香。我戴上一副质地轻柔的鹿皮手套,然后郑重地从盒中捧出那宋刻本《楚辞集注》,缓缓走向书桌。书桌上已经被我铺上一层厚实的锦缎垫子,这垫子是我特意为翻阅古籍所制,其质地柔软,能防止桌面的细微磨损对古籍造成伤害。我轻轻捧起古籍,将其放置在锦缎垫子上,然后小心地翻开扉页。然后,我转头看向海天,示意他可以开始过来阅读了。

海天走过来,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古籍的装帧与版式,随后也从自己的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那手套的材质似是某种特殊的丝绸,不仅与手部紧密贴合,且极为灵敏。他小心地戴上手套,然后坐在椅子上,轻轻将双手放在书页两侧,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书页边缘,力度恰到好处,既能顺利翻页,又不会对纸张造成任何损伤。他缓缓翻开一页,目光随即落在文字上,如虔诚的朝圣者凝视着圣物一般,呼吸平稳而轻柔,仿佛生怕自己的气息会惊扰到这些古老的文字。我暗暗点头,这是个阅读古籍的行家,我大可放心了。于是,我悄然行至书桌另一侧,捧起一本典籍,亦专心研读起来。

时间如涓涓细流,悄然无声地逝去,我与海天皆深深沉溺于文字汇聚而成的浩瀚海洋中。我于阅读间隙,偶尔会抬眸凝视海天片刻,只见他全神贯注于书中,对我的目光毫无觉察。我发现,他翻页之际,动作虽然缓慢慎重,然而阅读速度却并不迟缓,竟与现代文阅读的速率相差无几,好像书中那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众多生僻的汉字以及晦涩难懂的词语,都没有对他的阅读构成丝毫阻碍。其间,他不时取出那本厚重的本子,用以记录些什么。书写之时,他极为细心地将本子平稳置于腿上,以防不慎触碰到珍贵的古籍。我冷眼旁观,悄然瞥了几眼后,不禁大为惊诧,原来他所记录的,竟是宋刻本《楚辞集注》与 1979 年古籍出版社发行的《楚辞集注》二者之间的差异之处。他甚至还极为细致地标注出两个版本的章节和语句顺序,并在存有不同的地方,皆添上了醒目的标识。可令人疑惑的是,他手中并没有有 1979 年的那本出版物以供参照啊!

“海天,”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与关切,轻声问道,“是否需要我为你找来一本 1979 年古籍出版社的版本,以便你对照阅读呢?”

海天抬起头来,仿佛刚从千年书韵的意境中走出来。“谢谢苏老师,不用了。”他温和地摇了摇头,“书桌上的物品过多,对古籍的妥善保护恐有不利,待我真遇到拿不准的时候,再来劳烦您吧。”说完,他便再度低下头去,又埋头于古籍之中。

我不由得又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满是震撼与狐疑。听他话语之意,竟好像已将那 1979 年出版的版本内容全然铭记于心,仿佛那整本古籍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这怎么可能呢?如此浩繁复杂的内容,他却能这般云淡风轻地随口道出,就好像这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如呼吸般的寻常之事,这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我对他的好奇愈发浓烈起来,不禁又瞥了一眼他的本子。没错,就我看到的内容而言,的确是两个版本之间的差异之处,他的记录和标注都准确无误。此外,我还留意到,他居然使用繁体字记录,且书写速度相较简体字竟毫不逊色,仿佛自幼便习惯了繁体字的运用一般。我深知,北大的古汉语与古文学课程,课本皆以繁体字编排,还包含众多生僻字,初涉此领域的学生往往有“读天书”之感,尤其是先秦文章,仅是查字典便需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能够顺畅读完文献的学生少之又少。然而海天却能在繁体字与简体字之间游刃有余地转换,读写生僻字如同对待常用字一般轻松,其阅读水准,与我们这些长期浸淫于古文字的专家学者相比,也毫不逊色。这哪里像是一位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新生”啊!

书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婉清端着三杯茶款款而入。“海天啊,你都看了老长时间书啦,快歇歇眼睛,尝尝咱竹吟居的茶。”说着,她把茶轻轻放到书桌旁的一张小圆桌上,然后在圆桌旁的一把藤椅上坐下。

我也缓缓起身,微笑着对海天说道:“今天就读到这里吧,想读的话明天再来。来,陪我和你师母喝杯茶,咱们仨聊聊天。”

海天顺从地站起身来,小心地合上古籍。待我把古籍捧回原处,装入木盒之中,并细心锁好,放回暗格里后,他才摘下手套,放到衣袋里,然后和我一起走到圆桌旁,在另外两把椅子上落座。

我端起茶杯仔细端详,哟,居然是西湖龙井!而且瞧这品相,无疑是极为上乘的珍品。茶叶在水中徐徐舒展,芽叶匀整,汤色嫩绿明亮,恰似春日里的一汪碧潭,澄澈诱人。茶香袅袅升腾,清新雅致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呵!婉清可真是费了心思,不但将家中珍藏多年、素有“茶中翡翠”美誉的狮峰龙井取出招待,连茶具都精心挑选。那仿羊脂玉的白瓷茶杯,质地细腻温润,触手生温,杯壁薄如蝉翼,近乎透明。杯身上精心绘制的翠色竹纹,与杯中碧茶相互映衬,更显高雅精致,足见其用心之至。我不禁感叹,这个婉清啊,为了招待海天,可真是下了大功夫了。

海天没有急着端茶,而是凝神品味着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茶香。“幽而不淡,有豆香与嫩竹的馨气,这是西湖龙井啊!”他轻声感叹着。见我已将茶送至唇边,他才从容端起茶杯,先是专注凝视那澄澈的茶汤,随后轻启双唇,缓缓送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微微闭目,似乎在细细品味茶汤的滋味。片刻后,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没错,西湖畔的柔风细雨皆融入这浅浅一盏之中,是我们江南的味道。”

我不禁对眼前这个青年刮目相看:“海天,没想到你品茶也是个行家啊!”

“哪里哪里!”海天连忙谦逊地摇了摇头,“我也就能品出龙井一种茶罢了。祖父极爱品茶,尤喜龙井,受他熏陶,这狮峰龙井我也喝得多了,不过今天却感觉味道略有不同,仿若蕴含着一种别样的甘洌,与清新的豆香完美融合,使那馥郁的甘甜经久不散。这是我以前从没品过的滋味。”

我不禁竖起了大拇指:“高啊,海天!你品到的,正是我这竹吟居的独特韵味。其实竹吟居的茶韵,大半要归功于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没有人知道那口老井存在了多久,祖父购置这个院子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老井深幽,井壁爬满岁月的青苔,井水却清澈如镜,不含丝毫杂质,仿若天赐的灵液。其水温常年恒定,无论酷暑严寒,触手皆是一片清凉宜人。这井水有一股独特的甘冽,轻抿一口,那股清甜便在口腔中散开,直沁心脾,却又毫无甜腻之感,仿若山风拂过味蕾。用来烹茶时,它能最大程度地激发茶叶的香气与韵味。竹吟居泡茶,从来不讲究那些繁冗的茶道,就是把茶叶往茶杯里一放,再用这烧开的井水一冲一泡。也怪了,无论哪一种茶,经它这么一浸润,生命仿佛立刻苏醒过来,茶香更为醇厚,每一道茶汤也都变得更加饱满浓郁。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因为这口井而爱上了品茶。尤其是父亲,哪怕是经济最困难的那三年,他宁可忍饥挨饿,每天也不能断了品茶。说实话,那时也买不到什么好茶,但即使是廉价的茶叶,经此水冲泡后也会脱胎换骨。咱们北大的老教授们都开玩笑地说:‘即便是咱老北京的大碗茶,入了竹吟居,亦能化为上品啊。’”

海天静静地听完了我的这番话,微微垂下了头,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透着一丝明悟:“苏老师,您这番话说得太好了。我想,您竹吟居的井水对茶而言,就如同品德与学识之于人。这口老井的水,虽平凡无奇却有着神奇的魔力,能让廉价的茶叶在浸润中脱胎换骨,恰似人在良好品德的熏陶与知识书籍的研读中浸润,汲取力量。人不论出身是否平凡,只要让自己在品德修养的‘清泉’里长久润泽,于知识的浩瀚海洋中持续浸泡,便能像茶叶浸于井水那般,于其间寻得自我,冲破自身局限,散发独特魅力与价值,在岁月流转里,酿就如香茗般醇厚悠长的人生况味与深沉内涵。您说对吗?”

我不禁被海天话语中的深刻哲理而折服。这孩子,仿佛有着能洞穿表象的目光,于生活的琐碎细微之处,在那些常被他人视而不见、匆匆略过的平凡事中物,发现隐匿的奥秘与美好,又拥有一颗能与万物共鸣的心弦,无论是自然的轻吟浅唱,还是人间的烟火气息,都能触动他内心深处的柔软,进而感悟出深刻的哲理与真挚的情感。

“海天啊,你能有此体悟,这茶当真没白品。”我不禁慨叹道,“多少人在这竹吟居喝过茶,却很少有人像你这般,在品第一口茶时,就将竹吟居茶的韵味与深意品透。这敏锐的感知与深邃的思考,实在难得。”

“不过,海天,”我微微一顿,旋即话锋一转,道出那个整晚在我心头盘桓、苦苦思索却始终未解的疑惑,“你这超乎常人的记忆力究竟是如何练就的?听你所言,仿佛那 1979 年出版的整部《楚辞集注》都深深烙印在你脑海之中,甚至连家中所传的《梅花百咏》都能不差分毫地默写出来。平常与你交谈之际,各类经典你也总能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我实在好奇,你这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本书、多少篇文章啊?”

海天平静地笑了笑,诚恳地说:“苏老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能记住这么多书和文章,好像只要我认真读过一遍的书,就能在脑子里留下深刻印象。要是再仔细研读两三遍,每一句话就像在脑子里扎了根一样,永远都不会忘。您或许难以想象,我竟然还能凭着这份独特的记忆力,在仓促间完成近乎不可能之事。记得有一次,小学升旗仪式的时候,本来负责升旗讲话的同学生病没来,巧的是那天还有上级领导来检查,校长没办法,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当时距离讲话就只有五分钟了,我赶紧把那篇一千多字的讲话稿用心看上一眼,神奇的是,那一页一页的文章像拍照似的,一一在我脑海中成像,连标点符号都清晰可辨。我上台后就照着脑子里的‘照片’去读,没想到还真顺利完成了任务。不过,这种依靠瞬间强记完成的内容,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短短数日之后,那些内容便会烟消云散。只有那些真正用心去研读和思考的东西,才会如同一棵棵参天大树,在我头脑和心灵中深深扎根,茁壮生长,无论如何都忘不掉了。就如您之前提到的《楚辞集注》和《梅花百咏》,以及我家中诸多的藏书,自我幼年起就反复阅读,都不知读了多少遍了,自然也就牢牢记在心里了。”

天哪!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记忆,我着实前所未闻。后来,一位北医的心理学医生告诉我,这般奇妙的记忆确实存在,其学名为“拍照记忆”。据说人类在幼年时期大多具备这种潜能,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拥有此能力者便寥寥无几,甚至被普遍视作一种“超能力”。万没想到,海天竟拥有这种“超能力”。那个心理医生由此还对海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次三番要带着海天去测测智商,甚至笃定海天的智商一定和牛顿爱因斯坦不相上下,没想到却被海天以“智商只是起点,努力决定上限”的理由婉拒,那位医生为此还怅然若失了许久。不过,他们二人后来竟成了忘年交,海天还从他那里汲取了诸多心理学知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小伙子,究竟还隐匿着多少我尚未察觉的惊人天赋与潜能,仿佛他是一座神秘的宝藏,而我才刚刚触及到其冰山一角。

“那么,你对繁体字运用自如,对生僻字极为熟悉,就是幼时打下的功底了?”我又好奇地追问道。

“不错,”海天神色平静地回应着,“我是由祖父一手带大的。打从识字那天起,便是繁体字与简体字一同学习。那些生僻字,因祖父知晓其义,随口道来,所以对我来说,就像平常的常用字一样熟悉。其实在我眼里,笔画多的字反而比笔画少的字好认,就如同五官分明的人比面容寡淡的更易识别。我不敢说认识所有生僻字,不过自初中起,翻阅古籍时,倒真没再碰到过不认识的字了。

我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海天,目光中满是惊叹与赞许:“海天啊,你知道吗?你简直就是为了研究古代文学而生的。仿佛你的每一个特质都与古代文学研究的需求高度契合。你对古籍的敏锐洞察力、超强的记忆力、对繁体字和生僻字的熟稔掌握,无一不是研究古代文学的绝佳助力。我敢断言,要是把古代文学作为你研究发展的方向,你将来必定会在此领域成为一代大家,为古代文学的传承与发展开辟新的天地。”

说来也怪,本来是一番肺腑之言,可话一出口,我竟莫名地紧张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那种感觉就像恋爱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心仪之人表白,满心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审判”一般。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悄悄深呼吸,试图平缓加速的心跳,可藏在桌面下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身旁婉清也瞬间坐直了身体,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眼神中满是紧张与期待,目光在我和海天之间游移不定,仿佛她也置身于这场至关重要的“审判”之中。

海天倒是神色如常。他慢慢品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凝神片刻后,才平静地说道:“苏老师所言极是。咱们系研究古代文学的李教授也有类似看法。有一回我在图书馆查阅古籍,他就坐在我身边。大概是我翻书速度比较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与我交谈起来。这一谈竟一发不可收拾,他兴致盎然地把我拉到图书馆外的大草坪上,与我畅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发现他特别笃信背书,认为古代私塾先生让学生背书的传统方法,既然能孕育众多贤才,必然有其可取之处。见我对诸多古籍烂熟于心,他便固执地认定我是背书造就的典范,还断言我祖父一定是深知背书的益处,才以此法教导我,让我对古代文学有如此深厚的理解。其实,祖父从未强制我背诵任何典籍文章,我今日的成果,都是受祖父与家庭文化氛围熏陶,耳濡目染所致。可任凭我百般解释,他却依然固执己见。后来他更是直接劝我:‘你天赋异禀,天生就是研究古代文学的料,不如拜入我门下,做我的学生,我定会悉心培育。咱俩携手,将背书之理传承发扬,日后你必能在这一领域功成名就。’”

“这老家伙,莫非想挖墙脚不成?”婉清拍案而起,脸气得通红,“就凭他,一肚子酸腐之气,还想……”

我连忙站起身,按住婉清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她这才愤愤不平地坐下,还余怒未消地叨咕了一句:“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差点被婉清这有些不伦不类却颇为传神的比喻逗乐了,连忙轻轻拍了拍婉清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转向一旁的海天。他脸上带着些许惊诧,却也似乎在努力憋住笑意。我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你师母这话有点过了。老李他呀,祖上传下的进士门楣,使得他对背书推崇备至,近乎痴迷,整日里都跟学生念叨背书的各种好处。可如今这社会风气浮躁,哪有几个学生能安下心,去逐本诵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就这么着,他教了几十年书,愣是没一个学生,哪怕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学生,肯去践行他那背书之法,这事儿让他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儿。如今碰到你,那还不得跟寻着稀世珍宝似的?其实他那法子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只是在运用上太过刻板僵化了。海天呐,就凭你那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你不妨试试这背书的法子。不过别只盯着古籍,近现代的、当代的,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的,只要是你觉得堪称经典、对你有帮助的作品,都可以用你那独特的沉浸式记忆法,把它们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如此一来,你的思想与灵魂便能如同茶叶浸润于水中一般,在这浩如烟海的经典著作里,持续吸纳其中的精华韵味与深厚滋养,逐渐沉淀出犹如顶级茶汤那般醇厚悠长的智慧与深邃悠远的思想境界。咱北大图书馆藏书丰富,不过有些书本科生是借不了的。你要是相中了哪本,只管来找我,我给你批条子。如果批条子不顶用,你就把书名告诉我,我亲自出面跑一趟。只要是能外借的书目,就没有我弄不出来的。当然了,有些珍贵典籍是不外借的,你要是想看,我就带你过去,说你是我的助手,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如此一来,图书馆里文史类的书籍,就没有你看不着的了。还有我书房里的书,只要不是善本孤本,你喜欢哪本都可以直接借走,要是善本孤本,你就挑个时间过来读,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就行,哪天都可以。要是你对其他教授珍藏的书籍感兴趣,我也能给你牵线搭桥,就凭我这张老脸,大概率也能满足你的愿望。”

海天脸上的诧异和笑意逐渐被一种深深的感动取代。“谢谢苏老师!那我明天再来,今天就先回宿舍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把脸转向婉清,声音很低,却字字诚恳:“师母放心,倘若我选择古代文学为专业发展方向,只能投入苏老师门下,绝对不会师从他人。”

婉清立刻笑逐颜开,我也悄然松了一口气。我们二人一起把海天送至门口,瞧着他的身形渐渐没入那夜色笼罩下竹影摇曳的竹林深处。关上院门后,婉清方才回过味儿来:“老头子,不对啊!海天说‘倘若’他选择古代文学专业为发展方向,才一定拜你为师,那是不是说,他也没准儿不选古代文学当专业啊?”

“你才弄明白啊!”我走过来揽住婉清的肩膀,“事关自身的前途与发展,海天才不会在入学两个多月就仓促决定呢!如今万里长征只走完了一半儿,路漫漫其修远兮,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婉清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走了一半儿也比别人强。他们还傻乎乎的原地踏步呢!尤其是那个李老头子,就他那两下子,还惦记着抢咱们家海天?做梦!现在可好,干脆无路可走了吧!”

听到“咱们家海天”这几个字,我心中猛地一动,一种难以名状的温馨和酸涩涌上心头。再看婉清,一脸的稀松平常,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用了这样一个亲密的称呼。我悄然叹了口气,揽着婉清向卧室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海天依然是每晚六点准时扣响竹吟居的大门。阅读一个半小时后,婉清亦准时端来三杯清茶,我们三个人就围坐于小圆桌前品茗畅聊。婉清大概是把家里的茶和茶具都研究了个遍,每天端上来的茶和茶具都不重样,而且搭配得恰到好处。海天的确如他所言,只能品出西湖龙井这一种茶。但其他的茶,他也能品出其独特韵味,并一语道出其精髓,仿佛能读懂每一片茶叶背后的故事和心思。一次当我把自己的这种感觉告诉他时,他竟虔诚地说:“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的灵魂,读懂了灵魂,才是真正品透了这杯茶。”

一句话犹如一颗石子投进我的心湖中,泛起层层涟漪。我终于体会出海天品茗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了。太多人或牛饮解渴,或附庸风雅,却从未真正用心去聆听茶叶的低语、去感受它们的精神世界。而海天却能以如此纯粹之心与茶对话,能在这小小的一杯茶中发现一个宏大而深邃的灵魂天地。这是一种怎样的敏锐与宁静,能让他超脱于世俗的浅薄认知,直抵事物的核心与真谛!

期中考试的前一个晚上,海天终于看完了整本宋刻本《楚辞集注》。合上书的一刹那,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欣喜与畅快在眉眼间晕染开来。此前在字里行间探索时的那股子热忱劲儿,此刻都化作了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我深深了解,那是一位真正求知者得偿所愿的喜悦与满足。当婉清端上茶后,他第一次以一种放松的姿态靠在藤椅上,仿佛在这宁谧的夜晚终于与千年的古韵相拥,身心尽浸于满溢的愉悦与心灵的安适之中。

“苏老师,”他突然问道,“竹吟居匾额上的题字,可是出自一山先生的手笔?”

“哦?”我眉梢轻挑,带着一丝意外与赞许应道,“你居然看出来了。”

他笑了起来,笑意中带着几分快意,像是心中的推测得到了印证:“一山先生乃浙江三门县海游人,和我家同宗同源。他比我祖父年长二十三岁,曾和祖父一道参加甲辰恩科的科举考试。祖父落第,他却幸运地高中了。之后祖父与他往来频繁,我父亲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听祖父说,一山先生的诗才相当出众,文采也是极好的,而且对草书极为喜爱,他的执笔方式很独特,五指并用,运腕犹如拨镫,所作皆为纯草,绝无行草混杂,却笔笔精妙,无一字不可辨识。我家里就收藏着他的好几幅墨宝。我第一次到竹吟居的时候,就感觉匾额上的题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笔势虚实结合、气韵雍容大气,极似一山先生的风格,只是落款题跋模糊不清,所以当时没敢冒昧询问。”

我忽然想起与海天初遇的那个阴雨天,海天送我回竹吟居,他瞧见匾额时,眉宇间似有轻微波动。大概那时便瞧出了端倪。“没错,匾额上‘竹吟居’三字,正是一山先生所题。说起来,‘竹吟居’这名字,也是一山先生所取。”我缓缓放下茶杯,陷入往昔的回忆,“一山先生曾任京师大学堂经科、文科提调,就如同现今北大文学院教务长,是北大的元老级人物。那时祖父刚买下竹吟居,邀他前来赏玩。和祖父一样,一山先生一眼就相中了小院独特的格调。它不像北京大多数宅院是规整的四合院,没有倒座、垂花门与影壁,那一带灰瓦白墙与周遭竹林相互映衬,更多了几分江南的情致。许因它曾是圆明园的一部分,而圆明园汇聚天下建筑精华,才让它保有这般独特的风貌。大约是这份独有的江南韵味触动了一山先生的乡愁,他当即挥毫,为小院题名‘竹吟居’,祖父遂制成匾额悬于此处。可惜在那动荡的年月,一山先生虽已离世十七载,他的著作、手稿、诗文、笔记,乃至手书对联、屏条、扇面以及所藏诸多名家书画、手札,仍难逃厄运,被视作‘旧物’毁于一旦,就连他常用的‘臣章梫印’印章,也被投于颐和园后湖。竹吟居的匾额自然难以逃脱厄运。那时竹吟居已被强行没收,我也无力回天。他们将匾额上一山先生的落款题跋生生刮去,题字也有所损坏。多亏如晋一句‘留下当罪证也好’,匾额才得以留存至今。如今岁月悠悠,转眼已过八十余载,匾额本早该更换,可是一则没有找到适合题字之人,二则心中尚存眷恋不舍之念,所以迁延至今。”

海天沉思片刻,徐徐说道:“苏老师,依我之见,这匾额还是尽早换了好。一方面,一山先生留下的遗物本就不多,这块匾额越发珍贵,如今挂在门外,风吹雨打,恐怕损坏会更为严重,理应妥善收藏。另一方面,这匾额是用草书题写的,可竹吟居外翠竹环绕,竹影摇曳,安静祥和,灰瓦白墙之间满是江南的婉约韵味。我认为隶书古朴厚重、典雅大方,和这清幽的环境更配。要是换成隶书重新题写,恰似雅士着素裳,于宁静中彰显文韵悠长。而且还可于匾额两侧配以楹联,匾额与楹联相得益彰,更能增添竹吟居的雅致情调和文化底蕴。”

我心中暗自赞同,轻轻点头说道:“你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只是这题匾之人,着实难寻……”言至此处,心中蓦地一动,抬眼望向海天,“海天,你莫不是在书法上也下过一番功夫?听你方才所言,好似对书法颇有研究呢。”

海天那你摆了摆手:“说研究太过了,不过确实是费了不少心力。祖父在姑苏城素有几分名气,人称‘诗书画三绝’。我自小练字,初识便以毛笔入手,楷、行、隶、草、篆各种字体也都学过。祖父平日对我极为宽和,唯独在书法教导上特别严格。他说我天性活泼好动,只有书法能磨炼我,让我性子沉稳些。所以书法上,我虽说不上精湛,但也算有几分根基。”

身边的婉清即刻起身,满脸皆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哎呀,那可太好啦!海天,干脆你就给我们提个字儿得了,回头再编一副对联,我们过些日子就找人给做好了挂上去,指定比外人写的强不是?”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和海天都怔了一下。海天急忙推辞:“这断断不可。我这书法,不过平日闲时练笔,聊以遣兴,难登大雅之堂。苏老师德高望重,竹吟居匾额这般重要之事,当请书法名家题字才是正理。”

婉清把手一摆,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名家不名家的?竹吟居就是咱自己的家!名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人贴心!竹吟居这匾额,我看就你题写最合适!”

海天双颊悄然晕染上一抹窘迫的潮红,声线也略显局促:“师母抬爱了。我哪里算得上家人?只不过是苏老师的一个学生罢了。承蒙苏老师垂青,得以聆听教诲,却万万不敢以家人自居……”

我赶忙向婉清投去一个颇为严厉的眼神。她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兴奋之中,竟将心底那份隐秘的渴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无形中给海天增添了不少压力。好在她脑子转得快,急忙巧妙地把话拉了回来,竟让人丝毫察觉不出破绽:“学生咋啦?学生起码也算半个自家人嘛!在大学校园里头,好多时候学生和老师比家人还亲呢。就说司徒雷登校长吧,晚年瘫在床上,老婆没了,儿子又不在身旁,还不都是靠他的学生傅泾波照顾了十多年,给他养老送终。我跟你苏老师没儿没女的,你又是他最钟爱的学生,我们不把你当自家人,还能把谁当成自家人呐?再说了,学生给老师题字的事儿可不少见。欧阳修住的地儿的匾额,还有那个有名的醉翁亭,大半都是他学生苏轼给题的呢!海天呐,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给我们题的字儿,我们有可能用,也说不定不用。但不管用不用,我们都知道你一定不会多心。可要是请那些名家来题字,题完了我们哪敢不用啊,就算有不满意的地方也只能硬着头皮挂上。这也是我们考虑老长时间也没请什么名家题字儿的原因。所以我们今儿找你题字儿,那是真心实意没把你当外人,打心眼里亲近。可你今儿要是不答应,可真就把我和你苏老师当外人了。”

我不禁在心中暗暗竖起大拇指,婉清这番话圆得堪称完美,不仅巧妙地化解了先前的尴尬困窘,还不着痕迹地驱散了海天内心的局促与重荷,让他能以较为轻松自在的心境重新考量。海天似乎也悄然松了一口气,脸色恢复了正常,似乎还带着点动容。“师母这么说,那学生就献丑了。”他微微拱手作揖,语气谦逊有礼,“不知这里可有笔墨纸砚?”

“有有有!”婉清连声说道,“你苏老师平时也爱写上几笔,这字儿没见长进,家伙事儿倒是准备得挺讲究。”说着她打开了书房的一个柜子,里面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一应俱全,且皆是品质上乘。湖笔的笔锋尖齐圆健,徽墨散发着淡淡松香,宣纸纹理细腻,端砚质地温润。

海天走上前去,目光在这些文房四宝上一一掠过,最终挑选了一支中号的湖笔,取来一张三尺整张的宣纸。他在那宽大的书桌上,将宣纸轻轻展开,四角用镇纸压实,使其平平整整。随后,他拿起徽墨,在端砚中缓缓研磨,墨锭与砚台相互摩挲,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声响,不多时,墨香四溢,墨汁浓稠适宜。

海天凝神片刻,深吸一口气,提笔悬腕,身姿挺拔而专注。他先以隶书写下“竹吟居”三个大字,笔锋游走间,蚕头燕尾尽显古朴韵味,每一笔画都蕴含着力量与劲道,笔画粗细变化自然,结构严谨端庄。写完大字,他略微停顿,思索片刻后,又挥毫题下一副对联——“闲处携书花下坐,兴来得句竹间吟”。这次却是用行书书写,流畅洒脱,字与字之间呼应连贯,仿佛一气呵成,笔墨浓淡相宜,尽显雅致与才情。最后,他又在落款处写上“海天敬题”四个字,然后笔锋一收,缓缓放下毛笔,双手抱拳,又是一句:“献丑了。”

我踱步上前,细细端详海天的字,只看了几眼,就不禁为之折服。我不敢说自己是书法的行家,却能看出海天无论是隶书还是行书,其字在遵循书法传统法度之余,又隐隐蕴含着海天自身的独特风格。如“竹吟居”三个字,横画犹如壮士托梁,竖画仿若苍松挺立,撇捺之间尽显豪迈豁达,笔画转折处虽刚硬却不失圆润。字体结构宽博质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大气,毫无雕琢的匠气与浮华。而那副行书对联,既有着行书飘逸洒脱的妙处,又于笔画的起承转合间彰显出的独有的大气与洒脱,每一个字仿佛都被赋予了灵魂,或灵动跳跃,或沉稳端庄,观之令人不禁拍案叫绝。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字如其人”。海天的字,就是他灵魂的投影啊!

婉清也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吸着气,两只眼睛都看直了,好一会儿才拍手叫好:“哎呀,海天,这字写得简直绝了!你可别嫌师母俗气,我对书法这玩意儿也不太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是瞅着这些字,觉得每个字儿都像活了似的,怎么看都看不够。行了!我拍板儿了,咱竹吟居就挂它了!本来嘛,学生给老师题字,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旁人也没啥可议论的。哎,海天啊,等你啥时候有空了,也帮我们给那凉亭和七间屋子好好琢磨琢磨,取个名儿,再编一副对联,到时候都给挂上,那咱们这竹吟居可就更讲究了!”

“真的,海天,你那吟诗作对儿,也是小时候打下的功底吧。”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这幅对联不仅对仗工整,平仄相谐,韵律优美,还特别符合我这竹吟居的特点和主人的情趣,字里行间亦能真切感受到那深厚的功力与超凡的才情,绝非泛泛之辈所能企及!”

海天微微欠身,谦逊地摆了摆手:“苏老师过奖了。我自幼受祖父的耳濡目染,吟诗作对不过是些最基础的文字功夫,只是工整罢了,谈不上什么才情。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期中考试,我回去也要养精蓄锐,就不在此打扰了。书房里那本《昭明文选》我先借走,考试过后再来归还。”

说罢,他向我们微微鞠了个躬,抱着那本《昭明文选》和那个厚厚的笔记本向门外走去。我和婉清照例把他送到门口。即将分别之际,我突然叫住了他:“海天,我和你父亲,究竟谁更年长些?”

海天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踌躇:“我父亲是四二年出生,属马。苏老师的意思是……”

我拉过海天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海天,你师母说得在理。我和你师母相伴多年,无儿无女。与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难得脾气秉性都相投。你是我最珍视的学生,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家人了。”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敢把心底最渴望的那两个字倾吐出来,“我虚长你父亲六岁,如果不嫌弃,以后就叫我一声‘苏伯伯’吧。往后这竹吟居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想来就来,不论何时来,我与你苏伯母都会满心欢喜地迎接你。”

说完这番话,我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海天。海天原本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眼神里似有波澜在轻轻荡漾。他轻轻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用心咀嚼这突如其来的温情与接纳。片刻,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质朴且真诚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与虚情假意。他的双目明亮而坦然,直视着我的眼睛,爽快地叫了一声:“苏伯伯。”而后,他转身面向婉清,同样真诚而亲切地唤了一声:“苏伯母。”

“哎!哎!好孩子!”婉清接连应道,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她接过海天怀里的书和本子,随后紧紧握住海天的另一只手,眼眶微微泛红,眼中似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海天啊,你这一声喊,可把苏伯母的心都给叫暖了!明天的考试你可别太有压力,就放松心态去考,不管考成啥样都没关系。那些老师出题可刁啦!就算没答好也别往心里去。反正还有期末考试呢!再说了,就凭你那本事,我琢磨着及格肯定没问题,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别太苛求自己就行。”

海天用力地点着头:“放心,我记住了!”他双手微微使力,将我们的手又紧紧握了一下,似在传递他内心的触动与感激。随后,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来,接过婉清递过来的书和本子,深深地望了我们一眼,突然畅快地笑起来。那笑容如春日遍洒原野的阳光,灿烂而明媚,毫无保留地宣泄着内心的喜悦。他大声说道:“苏伯伯,苏伯母,再见!”言罢,他对着我们用力地挥了挥手,接着转过身,沿着那条碎石子铺就的蜿蜒小路轻快地跑了起来,背影仿佛都透着一股自在与洒脱,脚步轻盈,似要将满心的愉悦都挥洒在这一方天地间,不多时,便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只留下那一串串轻快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

我和婉清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然后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某种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婉清的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笑容中满含着欣慰,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亮晶晶的眸子里倒映出我同样笑容满面的模样。我微微仰头,望向那片浩瀚无垠的夜空。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可我却觉得那深沉的夜幕仿佛化作了一块巨大的绸缎,轻柔地覆盖着这充满温情的世界。

哦,今天的夜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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