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回避,眼神沉静难辨,只极轻微地颔首示意。
姬翎脚步顿住,方才整顿府邸的决断瞬间被这意外窥探搅乱。
他……看到了多少?
姬翎下意识攥紧青瑶的手臂掩饰慌乱,静静地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臣见过公主!”霍溪柳停在她身前,依礼躬身。
“大人不必多礼。”
他解释道:“臣本想让侍卫通报一声,却未见人值守。”
姬翎并不想提及方才发生的事,话锋一转:“此乃小事,天寒地冻,大人进屋喝杯茶热吧。”
“那便,叨扰了!”
从院子到屋里的几步,本该是段平平无奇的路。可偏偏今天日头好,偏偏她低了头。
一前一后的人,在地上照出了并排的影子。
她有些别样情绪。
她刻意慢了脚步,两张影子变成了挨着。
她又不禁开始乱想,那日她留下了刻薄印象,今日又是什么呢?
刁蛮?狠毒?
想着想着,她才惊醒自己的幼稚行为。开始懊悔,却又忍不住看他此刻反应——期盼他发现,又希望他不曾察觉。
她情绪此刻复杂,她并非扭捏之人,怎么遇到了霍溪柳,就变了性子。
若是因为喜欢,那她喜欢过许多人。
是素未谋面的诗集著者,是一幅古画上的男子,又或者是父皇赐婚时的少年……
有惊世之才,有绝色之容,有心动之名义……她忽然心头一震。
侧目,回眸。
霍溪柳朝她一笑,神色如常。
她也装得淡然,弯了嘴角。
厅内是扑面而来的暖意,甚至折来的花枝都有盛开的趋势。
“霍大人要喝什么茶?”
“皆可。”
姬翎朝青瑶吩咐道:“前几日圣上赐的茶饼还没喝,你叫人煮一壶。”
“是!”
青瑶刚应下,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泡一壶我平日喝的!”
青瑶反应片刻,却又被人叫住。
“留步。”霍溪柳复看向姬翎,开口道,“我喝与公主一样的就好。”
青瑶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殿下与旁人习惯不太一样,喜欢在茶中放些陈皮。”
霍溪柳却未答青瑶的话,只看着姬翎:“臣喝得惯。”
“那就上一壶。”
姬翎不想追究霍溪柳此举是为了讨好还是其他,她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句话:
他肯花心思就好。
反正她心中欢喜。
“大人今日来访,所谓何事?”
“那日在鸿胪寺,后觉言语不妥,臣本想登门致歉,却得知公主患疾。臣担忧惶恐,所以日日登门探望。”霍溪柳深吸一口气,“婚事还未公之于众,臣知此举有所不妥,有损公主清誉,望公主原谅。”
清誉吗?她这京城中的名声,怕是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姬翎轻笑:“那大人现在,道的是哪个歉?”
看得出她有玩笑之意,霍溪柳回道:“如今京中在传,臣乃公主入幕之宾,自然理应为此道歉。”
那人游刃有余的样子很是潇洒,她却得一心烦闷。他像是一股抓不到的风,拨乱了花蕊,吹落了花瓣,却寻不到踪迹。
她不满他那股从容,也怨恨自己的扭捏。
一时冲动,她竟直接问道:“那霍大人,是不想么?”
霍溪柳明显被问住了,但随后便作答:“求之不得。”
他弯起的嘴角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疏离,是一段她无法跨过的距离。任她如何心动,如何悦然,却也只是浮于表面。
如得一珍宝,观一美景。
就如同现在,他嘴中说着情话。
却也,不过如此。
她忽然平静了许多,许是将心里乱枝抛了出去。也终于,不再逃避:“霍大人,是圣上的人么?”
姬宣心腹之子,姬宣的臣子。
“我不是。”
这次等来的却不是他的含糊其词,甚至能看出他眸中坚定。
姬翎有些意外:“我与大人说笑呢,毕竟天下万民,都是圣上的。”
“我不是。”他却再次否定。
“臣并非痴傻,懂得公主言下之意,也知公主顾虑。”霍溪柳抬眸,“求娶殿下,于圣上霍家是一场交易。可于臣而言,却是一生之事,臣敬殿下为公主,却也视殿下为妻子。母亲逝世后,臣不得父亲垂怜,不得嫡母待见,在家中只有冷眼相伴。当窥见兄长与长嫂琴瑟和鸣,臣心中艳羡不已,竟也妄想那样的……情谊。”
她心中忽然一酸,愧疚油然而生。她嗅到了自己的过分——逼人自剖伤疤。她了解霍溪柳的处境,甚至明白他的目的。
却还是以公主的身份,胁迫着他。
心里不希望他带着讨好意味相处,却忽略了他与自己从来不是平等的位置。
仰视,本身就是一种恭维。
“臣并非圣上的人。”这是他第三次强调。
霍溪柳像是知道一切,知道她对姬宣的不满,知道她对他的顾虑,甚至知道她想要的真心。
“霍大人,我知道了。”姬翎声音有些发抖,却弄不清是源于愧疚还是激动。
“还有一事。”霍溪柳忽然站起身来,“臣,也喜欢殿下。”
她像是被拆穿了心事,大惊失色:“我何时说喜欢你了!”
他揣着一抹浅笑,观望着她少有的慌乱:“哦……那是臣误会了,是臣一厢情愿。”
“霍溪柳,若我不是公主呢?”
他仍旧带着笑意,却看向桌上的海棠枝:“海棠无香。”
他话音落下,室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
姬翎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思忖话中何意。
霍溪柳向前半步,地板映出他颀长身影与她裙裾相接:“海棠无香,并非世间憾事,反少了许多莺莺燕燕。”
窗外忽起雀鸣,惊破一室氤氲。
“殿下,茶好了。”青瑶的声音从门口传入。
霍溪柳退步,重新坐下。
青瑶倒茶奉上,捧托退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霍溪柳执起茶盏饮下,眼尾弯起浅淡笑意:“陈皮的苦甘,原与臣年少时喝过的药香殊途同归。”
姬翎蓦然忆起青瑶调查的情况:霍家嫡母曾以“调理”为名,命庶子连饮三年苦涩汤药。她指节微紧:“若不喜欢……”
“而今尝来甚好。”他截断话头,眸光如浸过月色的溪水,“苦尽甘来的滋味。”
“霍溪柳……”她只念完了他的名字,嗓子像是被扼住了一样无法出声。
“殿下有何吩咐?”
她攥紧手指,不禁加快了心跳:“隔岸观火终有一日会殃及池鱼,所以……我会帮你,在霍家立足。”
不必受制于人,不必夹缝求生。
霍溪柳叹了口气:“臣并非……”
“这是驸马作为公主的夫君,应得的一切。”为让他安心,她特意强调道,“不是施舍,不是可怜,而是夫妻间的相互扶持。”
他静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臣,谢殿下。”
“说了这么多,我有一事想问问大人。”姬翎端起面前那杯茶,“京中传言太仪公主面首无数,霍大人如何看待?”
“多为无稽之谈,臣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此事若为真呢?”提及此事,姬翎甚至无感了。今日府上侍卫都敢如此大胆,可见此事在众人耳中定是深信不疑了。
他认为思索了一番:“为臣,在下无权过问。为夫……臣虽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总觉得计较此事会影响夫妻情分。”
“所以?”
“承之隆恩,担之其重。”
混着柑橘味的茶香四溢,将整间屋子都染上了清甜。
后来他又说了一些话,说见她病愈便放心了。还告诉她这桩婚事,圣上不久就会昭示于人。
听他提及婚事,姬翎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几日你日日前来公主府,是故意的么?”
这谣言与婚旨赶得巧,让她不得不怀疑他的别有用心。
“臣的确有私心。”他从未打算掩饰,毕竟这种直白刻意好像更让她开心。
不知不知觉,一壶茶已见底。霍溪柳今日目的已达到,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公主,臣还有公务,便不打扰了。公主圣体初愈,不必相送。”
姬翎点头应下,却还是立在廊下目送。
望着那抹玄色,消失在影壁。
而在她身后的暖阁里,折枝海棠竟真的绽开了第一片花瓣。
事后,青瑶才吞吞吐吐说出原委。
原来姬翎病起那日,霍溪柳便登门造访。府门深闭,他未强求,只隔门向青瑶长揖,问能否容他远望一眼,安个心。
青瑶心软,引他至寝阁外间。他只立在珠帘影里,朝着内室朦胧的轮廓静静望了片刻,便悄无声息地退了。
第二日他又来,将一木盒递给青瑶:“若殿下明日仍未好转,将此物入药,或可见效。”
那是两片其貌不扬的根茎,却隐有异香。第三日高热未退,青瑶将信将疑地添入药中。当夜,姬翎额间灼人的温度,竟真的随着那缕清苦的香气,渐渐褪去了。
青瑶说到此处,声音渐低:“婢子擅自做主,请殿下责罚。只是……婢子太心急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不然她还在怀疑霍溪柳的别有用心……
“婢子想说的,只是还未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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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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