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饭后四姐要到生产队去干活。吴婶突然说道:“你把两个孩子送到她姥姥嫁看一天吧,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大凤子子和小龙是她爷爷奶奶的心头肉,去姥姥家从来没有呆过一天的,几个小时马上就得接回来,反正村东西头,离着也不远。今天有点奇怪,竟主动让去姥姥家,可能真是身体不舒服吧。四姐也没有多想,就把两个孩子送到娘家。
中午歇工回家吃饭,四姐发现吴叔和吴婶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身下铺着褥子,穿着过年才舍得穿的一身新衣服,安详地睡着了。四姐以为真是都病了,叫了几声,没有叫醒。上炕推了推四婶,没有动。猛然看见四婶身边一个空安眠药小瓶,那是四姐这一段时间心绪不宁,睡不好觉,朝大队的赤脚医生要到一瓶安眠药,自己只吃了几片,剩下的都让公公婆婆吃了。四姐心里一惊,赶紧叫来了邻居,邻居立刻到生产队套上马车,帮忙把吴叔吴婶送到镇卫生院。
我老家那个村子离公社所在地潘家镇只有不到4里地,大车20几分钟就到了卫生院,赶紧进行抢救。好在药量不是太多,吃的时间过去也不太久,不到一个小时,吴叔和吴婶就先后醒过来了。
见公婆醒过来了,四姐立刻泣不成声,说道:“爹,娘,你们怎么能这样……”
吴婶说道:“我和你爹商量,你走了,剩下我们俩孤苦伶仃的,还不如一起去见吴晓……”
说起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的独生儿子,吴婶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于姐道:“你这不是傻了吗,人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你上哪见吴晓去。”
吴婶道:“但是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孤零零的。”
于姐道“怎么孤零零的,你不还有我妈?你的亲闺女;还有大凤子和小龙,你的亲孙子。你怎么就能舍得撇下我们?”
一听这话,吴婶更是泪如雨下,一把抱住了四姐,哭道:“我也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两个孙子啊。也是为了你啊。前一段不让你改嫁,我们俩也太自私了。心想我们俩一走,你就没有了累赘,没有了牵挂,就可以轻手利脚地嫁人了。我和你爹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改嫁之后,无论嫁到谁家,都让小龙姓吴,好歹让吴家还有个香火。”
吴叔插言道:“这件事我已写了个纸条,放在了小龙的衣兜里。”
四姐道:“两个老人放心,有我虎姐在,就有吴家,就有你们二老吃的住的。有我虎姐在,你们二老生老病死就会有人管。有我虎姐在,你们的两个宝贝孙子就能上学读书,长大成人。”
四姐下定了决心,只要公婆在,就绝不改嫁。那年于家四姐只有二十八岁。
四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一个边远县城工作,后来父母相继去世,再就没有回过家乡,直到十年后,利用到省城开会的机会,回了一趟老家去看望哥哥。坐汽车到了县城,然后又颠簸了八十里地,再后就是从潘家镇往东开始步行。这段路我更加熟悉,从小学到初中,整整九年,每年至少走二百五十个来回。有时天下大雨,孩子们头上顶着件衣服,躬着腰往家跑。头上电闪雷鸣,地上雨水烂泥。平原的雷声特别响,一个霹雳下来,大地都在摇晃,吓得孩子们腰躬得头几乎都贴到了地上。跑到家,把湿衣服立刻脱掉,光溜溜地往母亲准备好的热被窝里一钻,一会就睡着了。
那次回乡自然是好天气,而且是初秋季节,风清气爽。路边的庄稼正走向成熟,高梁晒米,谷子抽穗,玉米吐缨,田野里五彩斑斓。离老家还有一里多地的时候,看见一片谷子地里有一个女人正向我这边张望,我知道这是家乡人,肯定认识我的,就走了过去。没等我打招呼,那个女人就先说了句:
“是老贾家学生吧?”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四姐!”
站在我眼前的于家四姐已不是当年那个苗条、漂亮,寄托着我少年时代很多梦想的姑娘了。她穿着一身灰色旧衣服,头发也灰蒙蒙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睛似乎比年轻时小了许多,眼角堆满了鱼尾纹。背有点驼,个也没有先前高。
四姐说:“我都不敢认了。好多年没回来了吧?”
我说:“快十年了。”看到地头快装满了的麻袋,我又问:“你这是?”
四姐回答:“撸点草籽。养了两口猪,一天得不少吃的。家里那点粮食,人吃都不够,哪有牲畜吃的。不养又不行,油盐酱醋钱由哪出?”
我想帮助四姐把麻袋背回去,可她说还得撸一点,得装满才能回去。并一再嘱咐,没事一定到她家看看。
第二天我就去了四姐家。还是她和吴晓结婚时那三间房,房前是个不小的菜园子,黄瓜架下吊着长长的黄瓜,西红柿已经熟了,红红的一片。房头是个大猪圈,两只白猪已有一百多斤,哼哼叫着觅食。院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两个孩子都不在家,吴叔、吴婶还都认识我,吴婶身体看来很不好,跪在炕上,手扶着枕头,不时地咳嗽。每当咳嗽的时候,四姐都过去轻轻地捶背,端起痰盂接痰,然后用挂在吴婶胸前的一条旧毛巾把她的嘴擦干净。吴叔虽看不出有什么的疾病,也明显地见老。干木工活肯定是不行了,一家的生活担子似都落在了四姐身上。吴叔问了一些我生活工作的情况,又谈起我过世的父母。吴叔叹口气说:
“我这也快了。要不是虎姐,我和你吴婶也早就完了。”
吴婶话不多,一见我就开始流眼泪,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吴晓,小时候我是常来吴家找吴晓玩的。
四姐留我吃饭,我没答应。
第三天一早,四姐就挎了一筐香瓜来到哥哥家,说:“我刚到地里摘的,他们城里虽也能买到,不如咱们农村的新鲜。”
嫂子奇怪道:“这是干什么?我家也有的,我刚想上地里去摘。”
四姐笑道:“你家是你家的,我家是我家的,味不一样!”
嫂子也开玩笑道:“我家的是兄弟味,你家的是什么味?”
四姐说:“别以为学生是你兄弟,也是我兄弟!”
嫂子看了看我,诡秘地向四姐眨了眨说:“应该是妹夫吧?”
嫂子指的是我和鸭蛋儿的事。鸭蛋儿挑来挑去,结婚很晚,真找了个挣工资的,据说现在生活还不错。
五
一晃就是二十年,在回乡的路上,我十分欣喜,柏油的公路,来往的车辆,时髦服装的女人,我总算看到现代化给家乡带来的变化。可进入我出生并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心情又变得十分沉重。老家同二十年前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一式的土坯房,房前由于经常取土,到处是大坑,坑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村后的几排树木不知什么时候砍得精光。不同的是随着人口的增多,房子增加了不少,但布局比较凌乱,没有一条整齐的街道。我的家乡是当时还没有脱贫县,比我所在地区的农村要落后得多。
哥哥七十几岁,还很硬朗,还能做几样擦板、土豆削皮器等小午间到潘家镇集市上去卖。嫂子是脑血栓后遗症,不但能够自理,而且还能干些简单的家务。我最不放心的是于家四姐。
四姐家还住在原来的位置,房子还算比较新,近年肯定翻盖过。小院还是那样干净整洁,菜园里仍然是成熟的瓜菜,只是没有了猪圈和猪。我去的时候,四姐正独自一个人盘腿坐在自家的炕上,她头发已完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还是一身灰布裤褂,用黑布条扎着裤脚,完全是一幅农村老太太的打扮,没有了一丝当年虎姐的踪影。
四姐已认不出我来了,还是陪我去的侄子提醒了一句:“这是我二叔!”四姐才恍然大悟:“哟,你看我眼睛都花了,这可不是学生又回来了!有十年了吧?”
我说:“快二十年了。”
四姐说:“可不,真有二十年了。日子真不经混,一晃我就老了。”
我想起了大风子的话,问道:“四姐,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一个人过?有个病什么的怎么办?上孩子那去吧。”
四姐说:“苦命人是不会得病的,岁数大的人,可不能给孩子添麻烦。”
四姐告诉我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小龙曾接他住过两年,让她给看孩子。可孩子大了,送进幼儿园,两口子就老吵架,她知道是为了她。没用了,自己成了多余的了,媳妇不好说,就拿他儿子撒气。为了不让儿子受气,她就不顾儿子的一再阻留,回到了老家。
我说:“大凤子那不很好吗?”
四姐告诉我:“大凤子那到不错,家里养了一台车,和女婿一块跑县城线。可女婿也有两个老人,还都是病病歪歪的,可不能再去个老人给孩子增加负担了。”
我说:“这么多年你怎么没想到找个人家?”
四姐苦笑道:“年青的时候想找,可不忍心丢下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去了,孩子也大了,孩子又没办法处置。现在孩子都成家立业了,我也老了,想找也没人要了。”
四姐说得很轻松,甚至还有几分调侃,我听着却十分沉重。眼前这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没念过一天书,可能不识一个字,既不懂子曰诗云、仁义道德,又不明白公而忘私、舍己为人等现代名词,但却从来都为别人着想,为别人牺牲。先为老人,后为子女,苦了一生,累了一生。是也?非也?值也?不值也?
这次四姐没留我在他家吃饭,可我告辞的时候,她一直送到屋后。我和侄子都进了哥哥家的大门了,还看见她站在那里向我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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