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的干姨赵二媳妇

我脱了衣服,赵二媳妇找出一套赵老二的干净衣服,让我穿上。当即把我的湿衣服洗好,把湿的书本放在她家炕头凉上。然后把穿着赵老二肥肥大大衣服的我送回家,告诉我妈事情的究竟。说明天早晨她就把干衣服和书包送过来,不能耽误学生上学。

赵二媳妇临走时,妈妈对我说:“还不谢谢你姨姨。”

我立刻说了句:“谢谢姨姨!”这是认了所谓干姨之后,我第一次叫赵二媳妇姨姨。

我问我妈,为什么周七婆说我们骚气大。没等妈妈回答,嫂子就说:“人家不是说你,你没看出你那个干姨是个风流小媳妇吗?”

我说:“没看出来,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嫂子说:“再长大点你就看出来了。你那个干姨可是个小**,看人眼睛都是带钩的,全村不知多少男人魂都被她勾去了。”

妈妈说:“别听你嫂子瞎说。赵二媳妇人还是挺好的,都说人家如何如何,这么多年守着残疾的赵老二过日子,也没见有什么不着调的事。”妈妈告诉我,赵二媳妇年轻时候可是全村出名的大美人,可惜家太穷,命也挺苦的,她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有病,没钱医治,等于是卖给了比她大十几岁的赵老二。赵老二家是个小地主,有十几垧地。可惜刚嫁过去就土改了,赵家当家的赵老大逃跑了,赵老二本来是个很老实的人,替他哥哥挨斗,把腿打成了残废。家里财产都被分光,她成了没享过一天福的地主婆。老爹病也没治好,死了。

听了母亲的诉说,我心里不由得唏嘘,原来赵二媳妇有着这么悲惨的命运。怪不得她喜欢听那些主人公命苦的书。书上说,佳人薄命,是同病相怜吧。

嫂子说:“她和赵老二过不长的。村里都在议论,她想和赵老二离婚,嫁给胡占□□占江去年刚刚死了媳妇。他俩要结婚,还倒相配。不过又有人传,村里一直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大队书记的侄女牛琴,一心想给胡占江做填房。”

不久我就发现,胡占江和赵二媳妇之间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各家的园田地都在村子后面,因为离着近,侍弄方便。村民们白天在生产队干活,一早一晚就可以抽点时间去园田地铲一铲,薅薅草,培培垄。晚间放学后,没事我也经常拿把锄头去自家园田地转一转。赵二媳妇家的园田地和我家只隔两家,赵老二是干不了重活的,在生产队里喂马,侍弄园田地都是媳妇的事。赵二媳妇见我在地里,总叫我过去,不是发现一趸黑星星让我去吃,就是她家的姑娘黄了、柿子红了让我去摘。奇怪的是,我发现凡是赵二媳妇在园田地里,胡占江也总在地里干活。她两家的地隔着很远,但胡占江总是远远地喊:

“华家妹子,活悠着点干,忙什么?用不用我去帮帮忙?”

没等赵二媳妇答应,胡占江已经扛着锄头老远的过来,帮着把赵二媳妇没铲完那点地铲完,然后住着锄头还站在那里和赵二媳妇拉家常,聊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大人说话,小孩子也插不上嘴,我就回到自家地里或者回家去了。

又过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第一时间偷听到了赵二媳妇和胡占江之间的事。

我有个同学叫李贵吉,家在镇里住,他爷爷就在我们村。暑假或者星期天,李贵吉经常到我们村他爷爷家来。他爷爷70来岁,老伴去逝,一个人住在村西头一个小厢房里,没事到生产队去转一转,靠补助工分和城里儿子给几个零花钱生活。他是土改的老干部,老党员,在赵家屯资格最老,村里都叫他老党头,村里大事小情都找他来解决。

这年暑假,李贵吉来他爷爷家,约我去他家玩。见李贵吉站在院子里,老远迎了出来,说他爷爷让他在院子里看着,不让闲人进来,他们在屋里说事。所谓说事,就是村民之间出了矛盾、产生纠纷,当事双方聚在一起,由有威望的长者或者领导出面来劝说解决。

我好奇地问:“什么事?”

李贵吉道:“不知道,反正是大事。大队书记也来了,神神秘秘的。”

李贵吉来了兴趣,说:“咱们去听一听。”拉着我偷偷地从院子一边绕到房前,猫着腰到窗底下蹲了下来。我偷偷往屋里扫了一眼,里面有五六个人,老党头坐在炕中间,旁边有两个女的,一个就是赵二媳妇,一个膀大腰圆,就是像《骆驼祥子》里虎妞的大队书记侄女牛琴。地下长凳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赵老二,一个40多岁的干部模样的,我也见过,就是生产大队的牛书记,家住在前村。牛书记旁边地上还蹲着一个人,低着头,是胡占江。老党头嘴里含个小烟袋吧嗒吧嗒抽烟,屋里烟雾缭绕。

我心想,连大队书记都来了,肯定是大事。可和干姨有什么关系?我真不希望有什么事牵涉到我的干姨赵二媳妇。

只听牛琴高喉咙大嗓门地说:“早就说好要跟我结婚,就是拖着不结。原来是被地主小骚婆迷住了。我观察好久了,小骚婆还真不到他家去。可我突然发现,两个人午间都到房后园田地去干活。平常都一早一晚凉快才去干点活,谁大晌午死热死热的去干活?后来我才发现,两人干了一会就都不见了,过了一会,又都从赵家的苞米地钻出来了。你说还用去抓奸吗?事情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老党头慢声慢语地问道:“占江,你还有啥要说的吗?”

胡占江低低的声音:“人家都跟踪我好多日子了,我还有啥可说的。”

老党头又问赵老二:“自己的媳妇你也不看着点?”

赵老二道:“人家早就不安心跟我过了,能看住吗?”

大队书记严肃地说道:“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地主阶级就像冬天的大葱,叶蔫巴了,心不死,随时不忘腐蚀拉拢我们的干部。”

赵二媳妇立刻大声嚷道:“谁是地主阶级?我家是八辈子铁杆贫农。”

大队书记道:“不是嫁给地主了吗?就是地主家一份子。”

赵二媳妇道:“我嫁给地主家就土改,我剥削过谁?我享受地主生活一天了吗?”

大队书记道:“虽然你嫁过去就土改了,可你和赵老二生活这么多年,不受地主反动思想的影响吗?”

只听赵二小声咕哝道:“谁影响谁啊,在家里我都得听她的。”

赵二媳妇又反问道:“再说了,我怎么拉拢腐蚀你们革命干部了?”

牛琴大声嚷道:“你勾引□□员大队会计就是腐蚀革命干部。”

赵二媳妇追问胡占江道:“胡大哥,是我勾引的你吗?”

胡占江没有出声。大队书记道:“胡占江同志,当着本书记和老□□员李老爷子的面,据实说,是不是这个地主婆先勾引的你?”

胡占江小声说了句“是”。

只听扑通一声,好像是赵二媳妇从炕上跳到地下,指着胡占江嚷道:“什么?是我引勾引你?还不是你自己等不及了,说结了婚,就稀松平常了,还是偷偷摸摸的有意思。你……你……你太没良心了……”接着是赵二媳妇的痛哭声,哭得是那样伤心。

我也糊涂,每次赵二媳妇和胡占江在园田地相遇,都是他胡占江主动过来,我还有点小小的嫉妒呢。这时我真想冲进屋去,狠狠地给胡占江几拳,教训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可惜我太小,没那个能力。

赵二媳妇哭了一气,屋里也闹哄哄乱了一气。最后听老党头说道:“咱们都在一个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事就算过去了,谁也别争那个理,谁也别说出去,丑事让他丑在家里,别丑到外头,传出去对谁都不好。赵老二把媳妇领回去,看着点,好好过日子。占江和牛琴该结婚就早点办,别因为这点事,坏了好姻缘。”

李贵吉知道事说合完了,人要散了。赶紧拽着我顺着墙边回到院子中间,装作在看着有没有来人的样子。

尽管老党头强调不要说出去,但牛琴恨不得赵二媳妇臭名远扬,不可能不说出去。赵二媳妇和胡占江的事,很快全村就尽人皆知。根据爹妈和嫂子们的议论,我逐渐理出个头绪:

赵二媳妇和胡占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村里人都觉得两人是天生的一对。谁知赵二媳妇的父亲却把她许配给了地主家的二少爷。胡占江一气之下参了军。退伍回来,取了妻,成了家,谁知妻子前年得病死了。村里一个老姑娘,也就是大队书记的侄子牛琴一心想嫁给他,多次托人说媒,胡占江心里犹犹豫豫,还是想着赵二媳妇。他曾试探赵老二,如果离婚,答应给他几个钱作为补偿。赵老二觉得自己身体也不行,身边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早晚养不住,不如离了,找个年纪大一点的本分的寡妇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但总还舍不得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就没有把话说死。赵二媳妇让胡占江再等一等,她再做做工作。谁知胡占江等不及,赵二媳妇心想早晚要结婚,就顺着他了。谁知被牛琴察觉,跟踪了几天,发现了他们在园田地的事,就找到他叔叔大队牛书记哭诉。书记找胡占江谈话,要挟说,如果他不和赵二媳妇断绝关系,和他侄女结婚,就撤了他大队会计的职,并开除他的党籍,因为这不只是道德败坏,更属于混淆阶级阵线,因为搞的是地主婆。胡占江害怕了,才为保自己,就说是赵二媳妇勾引他。

这之后,村头大杨树下,不见了穿着连衣裙坐着乘凉的美丽的少妇,只能偶尔看见几个穿着包的严严实实蓝大褂的老太太在那里闲聊;村后园田地里也不见了穿着短袖衫裸露着白臂膀的年轻女子,赵家的园田地空空荡荡,草长得比豆角茄子还高。我每次上学回来,或者去园田地干活,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年春天,传来不幸的消息,赵二媳妇死了。至于什么病死的,谁也弄不清楚,总之死得很奇怪。赵二媳妇年纪轻轻的竟然离开了人世。

据母亲说,赵二媳妇临死前曾让赵老二托人捎信要见我,说她无亲无故,村里只有这么一个干外甥,想见一面。但妈妈没告诉我,说不知得了什么病,别是痨病,传染着。而且让一个孩子见一个临死之人,也不吉利。为此事我挺恨我妈妈的。

出殡那天,全村几乎都笼罩在悲哀中。村里人,尤其是男人都为之惋惜。赵老二哭得很伤心。胡占江站得远远地,傻傻地望着赵家院门口的灵幡,好像在默默流泪。不一会就被新婚不久的媳妇牛琴拽回家。

我这个小男人也偷偷地流了几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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