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灶疏烟,松涛初沸,持一粗陶素盏,汲泉而啜。其味淡而永,如嚼梅花雪,妙极!妙极!”冯行可不觉茶简陋,反而赞不绝口!
徐阶嘬一口茶,放下茶杯,感慨道:“令尊辞世已有数载,每忆及当年之事,犹觉心绪难平。冯公风骨,天下皆知……只是终究未能再见一面。”
冯行可目光低垂,指尖摩挲杯沿:
“世事如棋,翻覆无常。若非徐大人当年一封急信点醒,家父怕是早已……”
他顿了顿,忽而抬头,眼中隐有泪光:
“那时我年少气盛,只知跪宫门哭诉‘冤枉’,却不知天子之怒,非血泪不能动之。若非您教我以《陈情表》之法,以祖孙三代之情叩请,何来后来‘再议’之恩?”
徐阶摇头苦笑,道:“不过借李密旧智罢了。倒是你刺血成书,通政使陈经甘冒风险直呈御前——此中胆魄,才是真正打动了圣心。”
他压低声音,道:
“说来……那日汪鋐可曾为难于你?”
“怎会不为难?他得知血书入宫,当即派人围了通政司,扬言要治陈经‘欺君’之罪。可惜……”
冯行可忽然展眉:
“可惜陛下那日竟将血书袖入内殿,次日便下旨召三法司重审。汪鋐再狂,也不敢撕破这张脸皮。”
汪鋐也已去世了。
两人的对话勾起了回忆。
嘉靖十一年。
天上出现了彗星,彗星俗称扫帚星,人们认为是不祥之兆。
彗星出现象征着政策有误,嘉靖皇帝煞有介事命令大臣们进言。
南京巡抚御史冯恩就讲了几句真话,说这彗星出现是人造成的希望改变不合时宜的政策,应该改变用人的现状。冯恩对当时的大臣做了评论,谁谁谁行,谁谁谁不行。重点指出大学士张孚敬、方献夫、都御史汪鋐三人是奸臣。
说张孚敬是“根本之彗”,汪鋐是“腹心之彗”,方献夫是“门庭之彗”,请求嘉靖罢黜三人。
嘉靖皇帝请大臣提出改进朝政的建议,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哪里知道这冯恩来真的,要求罢黜自己的宠臣。再说张孚敬已经致仕,冯恩消息不灵,继续猛攻,在嘉靖看来就有落井下石之嫌。于是嘉靖龙颜大怒,下旨命锦衣卫奔赴南京逮捕冯恩,追查是何人指使。这冯恩被拷打得遍体鳞伤,被处以死刑。
为冯恩说话的尚书王时中、侍郎闻渊、郎中张国维、员外郎孙云都受到了不同的处罚。消息传到延平,徐阶大吃一惊。一来冯恩是自己的同乡,多了一层关心;二来这冯恩是位铁面无私的御史,对朝廷的忠心天地可鉴!就为了说几句真话——而且还是应嘉靖的圣命才说的真话,也要被处死。
且不提徐阶揪心。
处死总该有个程序吧,北京组建了审判团来审理冯恩,审判团人员有尚书夏言、王廷相、汪鋐以及一批官员。
冯恩揭发的是汪鋐,结果是汪鋐来审冯恩,连回避制度都形同虚设。
审判结束,冯恩要被押回大狱,押出长安门时,围观的人几乎堵塞了道路,人们纷纷赞扬冯恩,称他口如铁,膝盖、腰也铁,连骨头也是铁铸的。北京城到处流传着冯恩的事迹,称他是“四铁御史”。
草民称赞是不济事的,冯恩仍被判死罪。冯恩的儿子行可,那年年仅十三,为父伸冤,守候在长安街,见到官员乘轿而过,便拦轿告状伸冤,却没有一个官员敢揽这活计。
冯恩的母亲年已八旬,白发苍苍,来到午门外,敲响了登闻鼓。明太祖在午门设登闻鼓,令一御史坐在那里,有人击鼓便立即奏报皇帝,以便听取民间重大冤情。所以,击登闻鼓就是要告御状。
这个松江老妇人豁出去了!可御史一听是为冯恩伸冤,吓得□□都湿了,连忙拦下,把冯母撵走了事。
冯恩案一直拖到嘉靖十二年,期间徐阶驰书告诫冯家,大意是圣上性情刚直,硬顶撞冯恩一定得死,如果能够用哀婉的事情来打动皇上,或许承蒙皇上恩典,赦免了冯恩。
于是冯恩之子冯行可请代父死的一篇李密式《陈情表》上呈。这篇冯式《陈情表》先叙祖父早死,父亲冯恩由祖母吴氏抚养,当了御史。
因感恩皇上,才竭诚直言,陷于大辟。后述祖母吴氏年已八十有余,对父亲冯恩被判死刑非常哀伤,只一息尚存。
再表如果父亲冯恩今日死了,那么祖母吴氏今日也一定会死;父亲死了,祖母也死了,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希望皇上您可怜我,同意我代替父亲去死,赦免了我的父亲,苟且让我的父亲和祖母活命。
最后说皇上您杀了我不会伤了我的心,我被杀了也不会有损皇上的法治,我现在就伸长脖子等着刀斧手来取我项上人头。
这篇《陈情表》是冯行可刺臂用血写成。通政使陈经倒有些担当,也不怕汪鋐的报复,把冯行可的血书入奏嘉靖。
这位冷血的皇帝,读后居然动了恻隐之心,下旨司法部门“再议”,冯恩由此得以不死。
松江人冯恩大难不死,发配雷州。
途经延平,徐阶复位推官,他途中拦截,设酒以送,赋《赠冯侍御戍雷州》文,向冯恩表示敬意。
此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一别多年。
冯行可站起身,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简朴,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无,不由皱眉道:“徐大人,您这住处未免太过寒酸,不如搬到我那里暂住几日。”
徐阶摇头,淡笑道:“行可好意,徐某心领了。只是我素来习惯独居,若去叨扰,反倒不便。”
冯行可上前一步,语气诚恳:“徐大人莫要见外,行可未报救父之恩,何必拘泥这些小节?况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如今朝中局势微妙,你独居于此,若有人暗中窥探,反倒不便。”
徐阶沉吟片刻,仍摇头:“谢谢行可一番好意,徐某一介闲散之人,不值费心。”
冯行可眉头紧锁,伸手拉住徐阶的袖子,语气略带急切:“徐大人!你何必如此固执?我府上虽不算奢华,但总比这里——”
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即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传来——
“不劳烦冯大人了,徐大人若嫌此处简陋,不如到我那里住,如何?”
二人同时回头,只见陆炳负手立于门前,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玉带微光流转,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虽未着官服,但周身气势凛然,显然刚下值便径直来了此处。
冯行可神色微变,松开徐阶的袖子,拱手道:“陆指挥使。”
陆炳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徐阶身上,语气悠然:“徐大人,我府上虽不比冯大人府邸雅致,但胜在清净,无人敢扰。如何?”
徐阶眸光微动,心有灵犀,随即笑道:“陆指挥使盛情,徐某不敢推辞。只是——”
陆炳不等他说完,已迈步上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徐阶的肩,低笑道:“徐大人不必多虑,你我同朝为官,互相照应本是应当。”
说完,陆炳似挑衅看了眼冯行可。
冯行可站在一旁,神色复杂,最终只得拱手道:“既然陆指挥使相邀,那冯某便不勉强了。”
陆炳侧目看他一眼,笑意不减:“冯大人有心了。”
屋内烛火摇曳,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错重叠,又各自分明。
冯行可感觉此刻气氛有些微妙,见徐阶有客到访,识趣拱手道:“既如此,冯某先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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