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窈娘所说,宴席还未开始,一楼人头攒动,两人很轻易就蒙混过关,到了二楼。然而惜芷的房间不同于其他雅间,门上挂着铜锁,似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开启。
幸好云若早有准备,她从袖袋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旋开了铜锁。
苏合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走进雅间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雕花的床榻,榻上堆满了锦绣被褥,色泽鲜艳,只是不知为何,床单上有一片洇染开的暗色。
转身掩好门后,云若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
“惜芷的死与殷苛有关,是他养的死士将她凌虐致死。不仅如此,整座鹿鸣居,都是殷苛开设,它有个别名——暗金之渠。殷苛正是通过它,源源不断赚取脏钱,在朝廷布下一张属于自己的关系网。”
荷华没有意外。
若非如此,云若不至于如此费心劳神带自己过来。
“至于臣女之前说的鹿鸣居里的人,都是怎么来的,”云若冲着屏风一抬下巴,“青芜,出来吧。”
屏风后怯生生探出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碧衣少女。
和窈娘不同,青芜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然而大眼睛尖下巴,皮肤白皙,已流露出美人坯子的模样——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等青芜再大一些,大概率也会像鹿鸣居的其他姑娘一样接客,所以才能自由出入主楼。而窈娘那种,就只能当个低等杂役。
“青芜是惜芷生前的侍女。”云若介绍道,眼里有着叹息般的光,“也是下一个,即将入住这个房间的女孩。”
“你们都是怎么来这里的?”荷华继续问道。隐隐约约,她感觉自己在逐渐逼近某个掩盖在鹿鸣居繁华表面下的泥泞真相。
听见这个问题,青芜蓦然垂下双眸,许久,才低声回答:
“我……我是黎国人,是被拐子拐到这里来的。惜芷姐姐是夏国人,是被养父养母卖到鹿鸣居的。”
她的答案,不出荷华所料。
一般来说,沦落风尘,无非是穷困潦倒,流离失所,亦或是青芜这样的被拐子骗过来扣留此地。
战乱年代,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侥幸活下来的,又能留有作为人的几分颜面?
但青芜接下来的话,却超出荷华预料,她说:
“拐子同妈妈认识,我听他们说,拐子特意按照妈妈吩咐,在九夷各地相看合眼缘的男童女童,然后拐来此地,签下卖身契。”
“所以……你们之中,有很多良民?”荷华蹙眉。按照青芜的说法,拐卖并非个例,而是鹿鸣居的主要人口来源。
青芜再次点头,眼里依稀有了泪光。
荷华两道纤细的长眉几乎皱成一个“川”字。
——和自愿卖身不同,大规模逼迫良民为贱籍,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足以杀头的死罪。
她曾祖父兆武王在世时修订的《兆律》曾规定: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刑;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且明知略卖,仍参与略卖者,同罪。
但如今看来,七国之中,遵守这条律法的地方,已所剩无几。
礼崩乐坏,莫过如是。
就在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寂静的夜空。
“妈妈!我还没有死!别合棺材!!!我——”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荷华将窗户推开一点,向外看去。只见漆黑的夜色里,几个壮汉抬着一口钉死的薄皮棺材,向着鹿鸣居后面的树林走去。
微弱的灯火里,依稀可见有暗红的血液,从棺材的缝隙里滴落,打在地上,晕染出朵朵暗色的花。
青芜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移开目光。半晌,小姑娘才开口,向荷华解释道:
“那是隔壁的扶柳姐姐,她原本和惜芷姐姐一样,是当红的头牌。可后来……后来她生了脏病,身上长了脓疮。一开始只是身上,还不太明显。妈妈说能治,就用蜈蚣、蝎子、黄连那些磨成的粉汤,给她灌了下去。”
“可是……”青芜抽了抽鼻子,“可是病没有治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妈妈又拿烧红的烙铁给她烙下身,烙得扶柳姐姐惨叫连连,但脓疮最后还是蔓延到了脸上,哪怕是最低贱的客人都嫌弃她恶心。妈妈就把她扔到柴房,让她自生自灭。”
说着说着,青芜眼里的水雾愈发浓重,“今晚……今晚大概是殷大人要带贵客过来,妈妈觉得楼里不能有晦气的东西,所以,扶柳姐姐就被这样处理了。”
“还有惜芷姐姐……”她抹了抹眼睛,哽咽道,“殷大人养的死士来这里寻欢作乐,惜芷姐姐就是被他们折磨死的,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早上,他们离开后的情景,惜芷姐姐躺在床上,床铺,床铺……”
仿佛是想起那可怖的场景,青芜闭上眼睛,颤抖着嗓子道:“床铺被血染得通红,地上还丢着几枚箭簇。”
听了青芜的叙述,荷华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问她:
“以前可有人逃出这里?他们可曾报官?”
不知想起什么,青芜含泪“嗯”了声,过了一会,才道:“和我一样被拐来的姐姐里,有人试着逃跑过。好不容易逃出来,遇上官差,以为能报案,谁知道转头就被官差绑了送回来。妈妈命人将她扒了衣服捆起来,用鞭子蘸了辣椒水,结结实实当众毒打了一顿,打得皮开肉绽。打死后,埋在了后面的小树林里,后来就没人敢再逃跑了。”
“妈妈说,官家就是鹿鸣居最硬的后台,让大家不要痴心妄想,安心服侍来这里的达官贵人才是。”
说到最后,青芜蓦然跪下来,向荷华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请夫人救我!”
“我不想和惜芷姐姐一样。惜芷姐姐说过,一旦在这间房里住下来,人就再也不干净了,再也没法从鹿鸣居出去了。”
“我……我很想阿爹和阿娘……他们,他们一定还在家里等我……”
说到后面,已然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今夜的一番经历下来,已经让荷华对殷苛的厌恶达到顶峰,她长叹一声,颔首:“本宫答允你。”
青芜连连磕头:“多谢夫人,多谢夫人!青芜来世,一定结草衔环为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窈娘上气不接下气地闯入屋子,连声音都是发抖的:
“殷……殷大人的车驾过来了。”
云若闻言变色。
她果断道:“青芜,你带这位夫人避避,剩下的我来处理。”
然后又看向荷华:“殿下,我带您来此有违宫规。臣女被发现事小,您被发现事大。您无需担忧,青芜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云若匆匆离开了房间。
云若走后,荷华正要戴好帷帽,谁知动作太急,帷帽上的轻纱沾上烛火,刹那间,火苗“呼啦啦”地窜起,瞬间照亮了整个角落。
想也没想,荷华将帷帽丢到地上,疯狂踩踏着火焰。
“水!桌上有茶水!”
青芜一边说着,一边跑到桌子旁,提起茶壶,将一整壶水都对准火苗浇下去。
“刺啦”一声,火焰总算被扑灭,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庆幸的表情。
然而荷华的神色很快又凝重起来——帷帽面庞的位置,已经烧出一个碗大的破洞,根本无法使用。
若是没有帷帽,她下楼后被人发现身份,不吝于灭顶之灾。
“没事,我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其他遮掩夫人面庞的东西!”
青芜打开旁边的箱笼,在里面好一阵翻找后,总算取出一张薄薄的面纱,边缘还装饰着精致的珠帘。
“这是惜芷姐姐以前跳舞时候用的面纱,夫人您先戴上。”
荷华依言系好面纱,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到箱笼里的几个闪着冷光的尖锐物品。
“那是什么?”她蹙眉。
“夫人是说这个吗?”青芜将东西从箱笼里拿出来,递给荷华。
荷华定睛一看,是三枚有些生锈的箭镞。
末端上翘,中间一道血槽,正是原本出产自容国的狼牙箭。
与当初宸王烨遇刺时的利箭如出一辙。
青芜解释道:“这是折磨过惜芷姐姐的那些死士留下的,我本想丢掉,可总觉得,总觉得惜芷姐姐不能白让人欺负。留下它们,以后说不定……说不定是个证据。”
“你做得很好。”荷华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收起箭镞,“今夜过后,你随我进宫。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对本宫很重要。”
虽然荷华没有直接表明身份,但青芜已经隐约猜测出荷华的来历非比寻常,她喜出望外,重重点头。
做完这一切,荷华跟着青芜匆匆下楼。
此时一楼的宴席即将开始,雕梁画栋间,红灯笼散发着暧昧又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美酒佳肴的香气,以及胭脂水粉的馥郁气息,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着绮罗绸缎,袅袅婷婷地穿梭在席间。
宾客们则是锦衣华服,或是富商巨贾,或是风流雅士,他们高谈阔论,举杯换盏,无比惬意自在,荷华还瞧见好几张熟悉面孔。
荷华暗暗记下他们的名字,心想回去就让御史大夫参他们一本。
就在青芜即将带着荷华从侧门出去时,突然,楼外传来一声尖细的禀告:
“大公子驾临——”
荷华整个人直接僵住。
摇光?!
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等她多想,一群内侍簇拥着某个衣白如雪的身影迎面走来。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有惊诧的神色掠过。
骤然止步。
下一刻,荷华被一双强有力的臂弯,拉进怀里。摇光语声淡淡:
“殷少府,今晚,孤就要她作陪了。”
这一章写得有些沉重,参考的资料主要是:
1、新中国成立后为改造妓院,拍摄的影片《姐姐妹妹站起来》。
2、“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原句出自《红楼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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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雅音(9)【精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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