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现忙完所有的事情之后,终于回到了家。
一楼屋子里没有漆黑一片,新换上的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格外柔和。
“哥哥你回来了。”小男孩仰起头,收起了自己的课外书,很主动地把自己的作业本都抽出来,递给喻现。
奶奶对喻现回来没有任何的反应——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喻现还是出声叫了她。
喻现从书包里拿出眼镜盒,戴上眼镜后开始专注地检查小男孩有没有写错。
他今天忙了太久,眼皮很干涩,就算戴上眼镜看字都有一些重影。他隐约意识到是自己的度数又加深了,但是他不会再去配一副眼镜。
“今天全对。”喻现揉揉他的头发,刚好看到他的课外书露出一角。
是《月亮与六便士》。
“你今年五年级,这种书会不会有点晦涩?”喻现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以他的年龄来看这本书,未必能看得懂。
小男孩想了一会儿:“确实看不太懂,为什么他要如此执着呢?反正我觉得这个男主角很没责任心。”
喻现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我也读不懂。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斯特里克兰德的勇气。”
“这是勇气吗?”小男孩有些迷惘。
“我不知道。”出乎小男孩意料的是,喻现这样回答,“大人都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可是我现在也算是大人了,但我还是不明白。”
沉默的氛围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像是被微风吹皱的一池水终于又归为平静,然而奶奶的声音骤然响起,犹如枝头飘落的一片叶,轻轻坠在水面上,极慢地滑动。
“小鱼回来了啊。”奶奶笑呵呵地开口。
喻现一怔,有些惊喜,正欲开口回应,奶奶干瘪皴裂的手就这样悠悠地放在了小男孩的头上:“小鱼暑假怎么不多来奶奶这里玩?奶奶家种了好多好多的柚子树,还有很多人租地去种草莓,可好吃嘞……”
她浑浊的目光就像是一张网,黏住了在上方挣扎的喻现:“昌安,你看看你,一点都不想念我。你跟虞清怎么不知道多带小鱼来我这里?”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显然是忍了很久了:“昌安啊,不是我说,平时要多给我的乖孙孙补补,你看他瘦的跟猴儿似的……”
她的嗔怪喻现无法回答。
他身上的那根弦绷紧了,而奶奶的话把那根弦再绷得紧了些,他连骨骼都有种在发酸、几欲破裂的错觉。
又错了。
不知道多少次了,奶奶又喊错人了。
她的记忆一厢情愿地停留在了八年前,所有伤痛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他长高了,所以就理所当然地承担了他父亲喻昌安的角色;邻居家小男孩孟舟阳因为个子尚且矮小、肩膀尚且稚嫩,就变成了“喻现”的替代品。
“奶奶,错了,我才是小鱼。”喻现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今天是真的有些累了。
不然他会选择好好地扮演一会儿他父亲的角色,把他奶奶哄得开心了去睡。
“那怎么能呢,昌安,你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妈了!”奶奶肉眼可见地不开心,“你每次对我都这样敷衍,是不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了!”
她委屈了。
孟舟阳焦急地看了喻现一眼,焦急地道:“哥!”
孟舟阳就喊了这么一声,不再多语,连忙开口好好地安慰正在生闷气的奶奶:“奶奶,我是小鱼,我是你的小鱼……”
喻现不知道今天的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不理智,他又重复了一遍:“错了,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奶奶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她固执地盯着喻现,一遍遍重复:“昌安,你是不是嫌弃妈了,你说清楚……”
她重复了十几遍,喻现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究竟怎么了,愣是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最后,奶奶甚至急切地推了推喻现,又生怕他摔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昌安,你说清楚啊!……你今天,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妈给你做主!”
喻现听到这一句,忽然就再也强硬不了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让一个病人承认“喻现”是自己,这件事本身就很没有意思。
只是今天,他有些难过,所以固执己见。
他很想要她能够好起来。
他顿了顿,把话说得很慢很慢:“奶奶……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孟舟阳退后了一步,将自己的书攥在怀里,顺手拎起了书包:“哥哥,我走了,好好照顾奶奶……心情不好的话,可以跟我聊聊的。”
喻现抹了一把脸,脑子里却莫名闪过他今天和覃苏合唱《水手》,还有几天前他们那一番几乎可以称得上交心的话。
他道:“路上小心,不要踩到泥坑里去了。”
孟舟阳笑:“哥,你想多了,我家距离你家也就十步路的距离啊。”
喻现看着因为听到“爱”字而倏然安静下来的奶奶,按了按眉心:“奶奶,该睡觉了。”
这位活到七十岁的老人,身上散发着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老年暮气,瘦削的手腕仿佛没有任何的脂肪,只剩下薄薄一层的皮,犹如一截垂垂老矣的枯木,里面再没有汁液的流淌。
她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间,可喻现再次看去时,却只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
覃苏从ktv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了。
她喝了点酒,坐在覃成的车后座上时,整个人都难得安静下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的。
“苏苏今天喝了多少酒?”覃成看着她因为酒意而熏红的面颊,尽管那在黑暗的车厢里看得并不十分清楚。
徐雪澜坐在副驾驶上,按亮了车灯,打量着连薄薄的眼皮都泛上一层淡淡粉红的覃苏。
“只喝了一点点喔,今天很开心。”她笑得很天真,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值得她忧虑的事情,“你们会来接我嘛,我就不担心啦。”
她觉得自己相当幸福,因为就算再忙,徐雪澜和覃成都会尽力两人一起来接她,并不会单纯地把接送她的任务随意退给另一方。
他们家就像是已经塑好形状的拼图,再多一个人都不合适。
“妈妈,今天我收到了好多礼物。”覃苏的目光转向车外,车窗映出了冰凉的夜色,开过的街道仿佛无人居住般,冷冷清清。
徐雪澜想起方才亲手帮着覃苏把大大小小的礼物装进车的后备箱,有一个最大的礼物,外包装和形状看上去应该是一个毛绒玩偶。
而最小的礼物也被好好包装过,也许会是女孩子心爱的皮筋,虽然不值得多少钱,但这个年纪,金钱从来都不是衡量心意的唯一标准。
“那苏苏最喜欢哪个礼物?”徐雪澜觉得小姑娘真的有点醉了,所以只是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和她慢慢地聊天。
覃苏瞅了窗外沉沉夜色好一会儿,才突然打破了刚刚凝固的沉默:“妈妈,有人送了我一本书。你也送了我一本书。你们在某些方面好像啊。”
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怅惘:“他送了《人生海海》,你送了《月亮与六便士》,可是我觉得看书好累呀。”
徐雪澜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被覃苏单独拎出来讲的人,或许是个男生。
而且对方很有可能是覃苏格外憧憬成为的人。
因为她的口吻实在是……太羡慕,又太迷茫了。
徐雪澜最希望覃苏开心、平安、健康,其余的都可以靠后。
但在这些都被满足的条件下,她希望女儿能够长大,成为一个真正有目标、有梦想的人。
她愿意护着覃苏一辈子,可是她怕力有未逮,也怕她那天真的女儿在接触到社会后,会对这个世界失望。
“苏苏,爸爸妈妈可以护着你一辈子。”覃成突然开口。
而他一开口,就被徐雪澜瞪了一眼:“你少说两句。”
覃成老是打断她的培养计划。
是一个红灯,他们停下了。
覃成笑着捞过徐雪澜的一只手,在手背上温柔地亲了亲:“好好好,我不说话了。”
徐雪澜的怒气突然被斩断,这个时候面颊开始缓缓地升起点热度,轻轻咳嗽了一声,气势都短了半截:“别在苏苏面前随便这样!”
转过头去看,覃苏却眼神亮晶晶的。
爱情在她的概念里,就是幸福的代名词,是纯粹的浪漫。
她最希望他们永远这样相爱。
“苏苏,快要月考了吧?”徐雪澜再次咳嗽一声,转移话题。
“哎呀妈妈,你不要在我生日这天提这么扫兴的事情嘛。”覃苏捂住耳朵,“明明刚刚还开开心心的。”
徐雪澜顿时严肃了一点:“你之前不是说,你新换了一个同桌,这个同桌人很好,成绩又很好吗。你多向她学习学习。”
“他就是送我书的人啊。”覃苏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你们真的好像。”
徐雪澜动作一凝,忽然出声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同桌是男生?”
覃苏闷闷地应了一声。
覃成和徐雪澜对视一眼,随后迅速地挪开了视线。
“怎么了呀,”覃苏有气无力地问,“我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见过同桌之间早恋的,你们就放心好啦。”
覃成和徐雪澜了解她,同样,她也相当了解他们,知道他们对视的那一眼肯定是交换了“早恋”的讯息。
覃成忽然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不去看后视镜上映出来的女儿疑惑的视线:“……我和你妈妈,就是高中同桌,高三的时候一起坐的。”
覃苏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然后,我们高中毕业以后就在一起了。”覃成尴尬地笑着,“但是苏苏,你不可以这样……哈、哈、哈。”
徐雪澜一脸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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