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口水顺着柯基的嘴巴流下，它侧躺在冰凉的不锈钢手术台上，身体时不时抽搐。
“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最后自己的狗救不了。”张明健妻子背过身去，纸巾捂着脸小声啜泣。他们夫妻俩丁克家庭，这只狗养了十几年。
＊
“不可能。”
......
李子听到到他的这句回绝，刺耳又坚决。
“为什么？就因为那个事故？”
“这种手术，你三年前几乎每个月都做，今天跟我说不可能？”
“陈书逸，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她眉心紧蹙，声音因为愤怒而带着些许颤抖，说完抬手把一沓检查报告扔在桌上，纸张四处散落。
陈书逸环抱双臂，靠在椅子上，眼帘低沉，一言不发。
犬开颅术，是他的巅峰，亦是他的深渊。
平板被李子倏地推到他眼前，音乐响起，视频里播放着许多小猫小狗的视频，它们和主人在草坪上奔跑，在广场上捡球，在小溪里畅游......
这些，都是曾经陈书逸手术治愈的小动物们。
他暗沉的眼中突然闪烁点点星光，那些疤痕早已看不见，它们都如此明亮快乐地生活着。
视频定格在一只熟睡的拉布拉多身上，它的主人出现在镜头里。
“陈医生，还记得我们吗？”
他当然记得。
那是他做的第一台开颅手术，难度之大使得宁市所有医院都拒绝了它主人的手术要求。陈书逸刚从英国博士毕业，这样的案例，他并不陌生。
是这个主人无条件的信任，让他有机会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成为业界传说。
李子微微俯身，双手交叉在腿上，直视他，说道。
“陈书逸，你要往前看，也不能只往前看。”
“你不能遇到困难拼命跑，你必须正视它，干翻它。”
她也被自己逗乐，带着点羞涩摇摇脑袋。
伴随着视频里那些欢声笑语和鼓励，声音温柔而坚定。
陈书逸侧脸，右手轻抚额中，掩饰着含泪眼眶中这突如其来的笑意。
这些年他在无数次渴望和自我怀疑中难以自拔，每当他拿起手术刀，脑海里就浮现那些谩骂，想要放弃的声音随即肆虐，他把所有痛苦小心藏起，藏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久而久之，他好像也忘记了学医的初心和愿景。
当眼前的小动物病患再次出现时，他又一次感受到心脏原来可以跳动得如此剧烈，那股力量好像涌向手臂，直达掌心，可以支撑他再一次站在手术台面前。
＊
“就在这开，死了算我的，我认命。”
张明健执拗得像头倔驴，不同意陈书逸转诊曼德医院的提议，坚持要在他自家医院做手术，无奈这里根本不具备开颅条件。
僵持许久，眼看狗抽得愈发剧烈，甩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丧气话。
话音刚落，李子一掌拍在桌上，气息急促，脸气得通红。
“你认命，凭什么让狗跟你一起认命？
“亏你还是个十几年的老医生，你的倔脾气不用在升级技术，升级设备，全留着每天给自己灌毒鸡汤了，自我麻痹，止步不前！”
医院的设备她看了个遍，型号老旧不堪，虽然极为爱惜，却早已无法满足现在的就诊需求。
腹部超声回声结构看不清晰，完全没有细节可言；心脏超声呈现不了完整的图像，手动也不对焦，根本无法正常判断病情。
李子气得火力全开。
“你们手术室那些设备拿去旧货市场都卖不到二百。”
“就这个条件，你还想开颅？你干脆直接打一针安乐，别让狗跟着你受罪。”
说罢见张明健也面露难色，瞧着狗的眼神满是心疼，她喘了口气，控制住情绪。
“你们的手术频繁出现麻醉事故，跟术前检查结果不准确没有关系吗？”
“你明明知道，现在还要给自己的狗冒险，你对得起这满墙荣誉吗？”
字字句句直击张明健痛处，李子心中也憋屈得很。
她好不容易说服了陈书逸，这会本就在与死神抢时间，怎奈还要与这固执小老头争辩。半晌，李子终是见他望了望抱着狗泣不成声的妻子，隐忍地点了头。
凌晨两点多，李子透过车窗看见了曼德医疗的标志。
靠南市最近的苏市曼德转诊中心医院，院长俞延飞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是李子本科的学长，师大生命科学学院优秀毕业生，研究生和陈书逸同门师兄弟。
黑夜里的医院，灯火通明，好像是一盏为卢卡斯准备的□□。
陈书逸戴着口罩，套上蓝色无菌手术衣，稍稍弯腰，把衣带递给身后的李子，她轻轻一系，滑过腰间，两人距离靠近。
她踮起脚尖，靠近他耳边，一缕轻柔地呼唤丝丝入耳。
“陈书逸，加油。”
手术室红灯亮起。
磁共振影像里，那个肿块带着邪气，稳坐脑中。
定位颅骨打孔，取出犬头骨，手术开始。
“肿块和脑组织分开了。”俞延飞松了一口气，看了眼，麻醉情况稳定。
陈书逸剥离得很干净，张明健在一旁感佩不已。
创口止血，复位缝合硬膜，复位头盖骨......
手术室灯光熄灭，李子见陈书逸还站在那里，怔怔望着手术台。
她为他的解脱而雀跃不已。
她见过四年前意气风发的外科医生陈书逸，见过因为意外落魄失意的陈书逸，见多在没人时候轻抚手术台的陈书逸，他总是兀自坐在手术室里，被黑暗包围，身体里那束微光汹涌不息却无法冲出。
她准备了很久，却不知何时拿出来才是合适的时机。
直到今天，少年身着白衣，用尽毕生勇气，甘为良医。
卢卡斯还没有脱离危险，但是这颗“炸弹”算是暂时成功拆下了。
张明健站在核磁室，看着术后扫描的影像，他心里知道，能把这条狗的命保住，缺少这里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行。
先进的设备，高超的技术，优秀的术后管理条件，全都是他的医院没有的。
可是，过去的这十几年，曾经他也是南市数一数二的宠物医院，他从业这么多年，拯救了无数猫狗的生命，这些年的力不从心，业绩下滑，老客流失，真的是因为他的观念过时了吗？
他心里有答案，却不愿承认。
李子咬着刚买的肉松面包，远远瞧见陈书逸站在医院门口。
一夜奔波，她才注意到他神色疲惫极了，双眸通红，眼眶深陷，脸上还有零星胡渣。想到两人在家的争吵和她内心冒出尖儿的那点不信任，不禁有些自责。
陈书逸抬眸看到李子就在不远处，他张开双臂，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眉梢有了精神。李子笑意盈盈，一路小跑着钻进他暖洋洋的怀里。
天色渐亮，相拥的两人万般情绪也瞬间散开。
第二天中午，张明健约了陈书逸在医院面谈。
“陈总，谢谢你。之前造谣的事，是我被人挑唆了，给你添麻烦了。”
他面带歉意，说得诚恳。
陈书逸知道，张明健是给人当枪使了，集团内部没那么简单，收购南市的最后一击，哪能那么轻松。
“但是那姑娘的话，让我有点想明白了。”
“虽然我有初心，但是我没有升级的条件。现在好的设备价格太高，我有时候去你们大城市，看着那些新东西，我都羡慕，但是我们小医院买不起，甚至租不起，设备旧了修修再用，机器看不清我们就靠经验，有时候心里都没谱，连猜带蒙的，事故自然就多了。”
李子坐在一边，喉咙也哽咽，她想到网上那些恶评，喊张明健莽夫老张，说他是肉联厂杀猪的，所以切得准......
“看着你们做完这个手术，我知道光靠我的蛮劲不够了，我跟不上时代了，我想继续做宠物医生，继续把医院开下去，我要向资本低头了。”
陈书逸没说话，这些天，他该说的都说尽了，只有他自己想明白，才有转机。
“你技术比我好，我向你低头，不丢人。”他说着说着乐呵起来。
李子听得很动容，她想到了八个字形容这个张明健：铁骨铮铮，爱宠柔情。
他拿出曼德的文件夹，交到陈书逸手上。
“我签，是认定了你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就像我和我爱人在宠物医院结缘，这一过已是十几年。”
闻至此，李子耳朵发烫，心跳急速。
她心虚地望着陈书逸意味深长的笑容，下一秒，已经被他牢牢牵住。
晚班机，候机厅。
李子握着温热的红茶，手心发烫。如梦如幻的极限48小时后，她望着玻璃外降落的飞机，安静地喝了一口，茶香氤氲、满口回甘。
手中的杯子倏地被陈书逸拿走，换来装着温水的保温杯。
“这两天睡得少，晚上别喝茶了。”说罢他就喝起了那杯红茶。
白色塑料杯盖上，奶茶色口红印记瞬间覆上他的嘴唇......
“你和俞延飞，很熟？”
他在之前医院和俞延飞是同事，今天这出，少不了他的功劳。那小子一见面就开李子玩笑，让他心生不快，踌躇半天，还是要问出来。
“嗯，我俩可熟了，大一就认识了。”
李子见陈书逸眼神里略带淡淡醋意，还要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也故意答得娇嗔。
陈书逸忽然侧身靠近，寸步之遥的距离，反问她。
“有多熟？”
李子脸上的红晕蔓延，慌乱握着衣角，屏住呼吸，咬着嘴唇，被他盯到意乱情迷。本想逗逗他，但是这反应她根本招架不住。
陈书逸说罢伸手轻轻拢起李子头发，顺手把袋子里粉色U型枕头塞进她脖子后面。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脖子后皮肤，李子低头小声答道。
“他是我闺蜜苏乐秋前男友。”
“哦，可以接受。”
陈书逸冒出这么一句，脸上笑容清澈明朗。他记起俞延飞提过，大学时期有个学妹前女友，想必就是这位了。
她松了一口气，低头看有一条新消息。
【中农大中兽医研讨班课程安排通知】
耳边传来陈书逸温柔的声音。
“下周开课，已经帮你报过名了。”
答应日更就不食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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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木瓜鸡肉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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